第三十章 阿豆开口
初夏的县城边缘，清晨像被雨水擦亮的玻璃，空气里浮着草叶与泥土的腥甜。小满把最后一捆蒲草摊在砖厂废窑顶上晾晒，阳光穿过窑洞破洞，投下纵横的金线，仿佛给灰暗的世界织了一张温暖的网。阿豆蹲在窑口，把彩色塑料袋一条条撕开，小手灵活地抖动着，塑料薄膜在风中发出“哗啦”脆响，像一面面廉价却鲜艳的旗。
今天他们要去“赶集”——不是正式的集市，是县医院门口自发形成的早市，卖早餐、卖廉价衣物，也卖希望。小满的目标很简单：用新编的草鞋换路费和食物，然后继续向北。她把鞋底模板、蒲草、塑料条塞进蛇皮袋，背在肩上，像背着全部的家当。阿豆提着那双最新完成的“童码”草鞋，鞋带是他自己选的红色塑料袋——他说“像西红柿”，而小满告诉他“西红柿含维生素，吃了不生病”。那时阿豆咧嘴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却依旧没发出声音。从被拐失踪到如今，他沉默得像被拔掉弦的琴，即使桥洞夜逃、垃圾山跋涉、钢牙烟头威胁，他都只用点头、摇头和手指表达。
县医院门口的早市人潮汹涌，消毒水味与豆浆香交错。小满选了个不碍眼的角落，把蛇皮袋摊开，摆成扇形，十双草鞋依次排开：红耳女鞋、蓝耳男鞋、白耳童鞋，像列队的小兵。她不敢吆喝，只把一块硬纸板竖在面前，用粉笔写：“软底草鞋，换馒头或零钱。”粉笔字歪歪扭扭，却足够醒目。
阿豆负责看守摊位，小满则蹲在一旁，用蒲草继续穿绳加固。医院进出的多是陪床家属，钱包干瘪，但脚步疲惫，对“软底”二字敏感。不到半小时，一位拄拐的老太太试穿男鞋，连连点头，却舍不得掏钱。小满主动降价：“婶，您给两块钱，再拿两个馒头就行。”老太太颤巍巍掏出钱包，完成了第一单。阿豆眼睛亮闪闪，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红耳”被阳光照得通透，像两枚小小的西红柿灯笼。
第三单生意来时，已近九点。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士路过，被童鞋吸引，蹲下捏鞋底，惊喜道：“这么软！我科室里的小患者需要防滑鞋，可惜尺码有点小。”小满立刻说可以量脚定制，后天交货。护士爽快留下五块钱定金，还额外塞给阿豆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的水果糖：“小朋友，帮姐姐看摊，奖励你的。”
那一刻，阿豆整个人僵住。糖块在他掌心发出“喀嚓”轻响，玻璃纸折射出七彩光斑，映在他乌黑的瞳仁里，像突然点燃的烟火。他抬头看小满，嘴唇抖动，手指死死攥着糖，指节发白。小满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把糖递给自己，然后无声地笑。可这一次，阿豆转身，把糖高举过头顶，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喊出失踪后的第一句话：
“姐——甜！”
那声音像被尘封已久的玻璃瓶突然砸碎，碎片飞溅，在嘈杂的早市上划出一道清亮的弧线。小满愣住，大脑空白半秒，才反应过来——阿豆开口了。不是嗯嗯啊啊，不是点头摇头，是完整的、带着情感与指向的句子。她猛地直起身，膝盖撞到摊位，草鞋散落一地也顾不上，伸手把阿豆搂进怀里。孩子的身体在颤抖，声音却高扬，像久旱后的泉眼，一旦破开就止不住：
“姐，甜！你吃——甜！”
他把糖往小满嘴边塞，玻璃纸摩擦她的牙齿，发出细碎的“喀啦”声。甜味从破裂的纸缝里渗出，是廉价的菠萝香精，却在此刻胜过所有玉盘珍馐。小满咬住糖，却先握住阿豆的手腕，指腹按在那条细弱的脉搏上——跳得飞快，像一串急于宣告的鼓点。她眼眶发热，却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只把糖纸剥开，掰下一半塞进阿豆嘴里，另一半含在自己舌尖。甜味同时在两人舌尖化开，阿豆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缺门牙的豁口漏风，却吹出声音——他大声地、无顾忌地“哈——哈——”，像在测试自己声带的最大振幅。
周围的嘈杂仿佛被按下静音键，所有目光都短暂地投向他们，又移开。没人知道，这个清晨，一颗水果糖完成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手术——它剖开了沉默的膜，让被恐惧囚禁的声音重见天日。小满把阿豆搂得更紧，手掌覆在他后脑，短发扎手，却让她心安。她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锁骨，是阿豆的泪，还是她的泪，已分不清。
护士被这一幕触动，又多买了两双男鞋，还留下手机号：“以后有新款，来住院部找我。”小满连连点头，声音却哽在喉咙，只能用力挥手。摊位很快被扫空，十双鞋变成皱巴巴的零钱和一袋馒头。她收摊时，阿豆主动提起蛇皮袋，把糖纸高高插在袋口，像竖一面胜利的旗。
回去路上，阳光越来越亮。阿豆像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遇到什么都想问：
“姐，那是——什么？”他指向路边盛开的石榴花。
“花，像火。”小满答。
“火——会疼吗？”
“会，也会亮。”
阿豆便笑，反复念：“花——火——亮。”每一个音节都像新生，带着湿漉漉的稚嫩。小满由着他念，自己默默数——短短一路，阿豆说了二十七个字，比过去一年还多。
经过垃圾站时，一只野狗冲出来狂吠。以往阿豆会立刻躲到她身后，此刻却先一步挡在前面，小手紧握糖纸旗，声音仍带颤，却清晰：“不——怕！”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住，竟止步狂吠，转个圈跑了。小满看着孩子微微发抖的肩膀，忽然明白：声音不仅是表达，更是盔甲；当他能喊出“不怕”，世界就真的开始后退。
夜里，废窑洞。小满在煤油灯下记账：今天卖出十双鞋，净赚四十三元，外加一袋馒头、一颗糖。阿豆把糖纸抚平，用草绳串起，挂在窑壁突起处，一晃动就折射七彩光斑，像给黑暗装上一枚会呼吸的星星。他躺进干草堆，却迟迟不睡，盯着灯焰发呆。小满以为他累，刚要吹灯，阿豆忽然翻身，面对她，小手抓住她的指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
“姐，谢谢你——让我甜。”
小满喉咙发紧，她握紧那只小手，指腹摩挲掌心的薄茧——那是编草、捡垃圾、翻山越岭留下的印记，也是他们共同生长的年轮。她深吸一口气，把声音压成柔软的风：
“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糖，还会有很多话。把过去忘了，把以后慢慢说。”
阿豆点头，唇角带着糖渍的亮，他合上眼，呼吸渐渐平稳。小满却长久地醒着，她听见孩子的呼吸与远处野狗的吠声交织，听见草绳上糖纸轻碰的“嚓嚓”，也听见自己胸腔里，某块冰层悄然开裂的声音——
原来，庇护不仅是遮风挡雨，更是替另一个灵魂撑起可以发声的天空。当阿豆喊出“姐，甜”，他也替小满喊出了深埋已久的希望：
我们还能被治愈，还能重新学会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