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熄了。最后一点火光缩进灯芯,屋里彻底黑下来。我坐在床角,手还按在肚子上,那股蠕动没停,反而越来越深,像是往骨头缝里钻。衣柜门缝里的嫁衣袖子还在晃,一寸一寸,像有人在里面轻轻摆动。
我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怕看见它睁开眼睛。
门开了。
没有声音,门自己滑开一条缝。月光照进来,地上影子一动,白重站在门口。他没走进来,只是看着我,眼神很静。我张了嘴,想说话,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他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上的湿裤子。指尖一弹,冒烟的地方腾起一层白雾,几秒后,布料变成灰白色的碎屑,像烧过的纸片,轻轻一碰就散了。
“你撑不住了。”他说。
我没回答。我不想哭,可眼泪还是往下掉。他蹲下,从袖中取出一串东西——细长的骨节串成的项链,泛着青白色的光。他托在掌心,低声道:“这是千年蜕下的蛇骨,能镇魂,也能护胎。”
他伸手绕到我颈后,把项链戴上去。骨头贴上皮肤的瞬间,我没有感觉,下一秒,整条链子化成光点,渗进皮肉,顺着血管往身体深处流。一股暖意从胸口往下压,一直沉到小腹。肚子里的扭动慢了下来,像被一只手稳稳按住。
我喘了口气,整个人松下来,靠在床沿。眼泪还在流,但不再是因为疼。
“它认你。”白重站起身,低头看我,“所以它不会伤你。但它也在长大,外面的东西,已经开始看见它了。”
我抬手摸脖子,那里只剩一道淡淡的痕迹,像旧伤疤。腹中安静了许多,可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我想出去。”我说,“我不想待在这屋里。”
他看了我一会儿,点头。“好。我陪你。”
街上灯火通明。夜市刚开,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烤串的烟气混着糖炒栗子的甜味飘在空气里。我走在人群中间,手一直按在肚子上。这里人多,热闹,我觉得安全一点。
白重走在我侧后方,不说话,目光扫过四周。我路过第一个铜镜摊时没在意,只是匆匆一瞥。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正常。可就在那一瞬,倒影变了。
我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它全身裹在白色布巾里,头微微仰着,脸朝向我。眼睛是竖瞳,漆黑,嘴角裂开,露出细密的牙。我猛地回头,身后没人。再看镜子,画面消失了。
我加快脚步。
第二个摊位也摆着铜镜。我本想绕开,可眼角还是扫到了镜面。同样的画面——我坐着,低头看着怀里的蛇首婴孩,手指轻轻抚它的额头。它冲我笑。
我停下。
第三个摊位,镜子更大。我强迫自己看进去。这一次,倒影里的我动了。她缓缓抬头,看向我,嘴唇一张一合。
我没有听见声音,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妈妈。”
我后退一步,脚跟撞到石板。白重出现在我身边,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那面镜子。他的声音冷下来:“它们不该看见。”
话音落下,镜中的婴儿突然睁大眼睛,嘴角撕裂到耳根,整张脸扭曲变形。我再也控制不住,转身就要跑。
白重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左手挡在我眼前,低喝:“别看!”
世界静了。
所有声音消失。叫卖声、笑声、锅铲碰撞声,全没了。连风都停了。我透过指缝往外看——街边烤炉冒出的烟悬在半空,一缕一缕,不动。一个孩子举着棉花糖,手臂停在半空。卖花的老太太弯着腰,手里的一束白菊离地三厘米,花瓣一片都没落。
整条街的人,全都定住了。
“别动。”白重贴在我耳边,声音很轻,“你看不见,就安全。”
我抓住他的衣服,手指发抖。他背对着我,挡住所有视线。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比平常高,像在发热。他的呼吸很稳,但肩膀绷得很紧。
远处传来一声脆响。
我偏头看去——那面最大的铜镜炸了。碎片飞溅,却没落地,全部悬在空中,像被无形的手托住。每一块碎片里,都映着同一个画面:我抱着那个婴儿,站在血水里,低头亲吻它的额头。
白重抬起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下。指尖带出一道银光,像刀刃切过空气。那道光飞向镜子的方向,悬停的碎片瞬间化成粉末,无声飘散。
街上的人开始动了。
一个男人打了个喷嚏,接着是另一个女人咳嗽。烤炉的烟继续往上飘,棉花糖的孩子终于把手放下。一切恢复如常,没人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只有我知道。
他们刚才都死了。不是真的死,而是被抽走了意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具具空壳。是谁做的?是为了看我肚子里的东西吗?
白重松开手,转过身面对我。他脸色有点白,额角有汗。
“你还好吗?”他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说话,可喉咙堵着,说不出来。
“我们回去。”他说。
“不。”我抓住他的手腕,“我不想回那个屋子。那里有嫁衣,有镜子,有……它留下的痕迹。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他看着我,沉默几秒,然后说:“那就再走一段。”
我们沿着夜市往前。摊位越来越少,灯光变暗。路边的小吃车收了棚子,只剩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像是从地下渗出来的。
前方路口立着一块牌子,字迹模糊,只能看出“医”字的一角。
我停下。
白重也停了。
“那边是废弃医院。”他说,“没人去。”
我盯着那条路。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可我总觉得,那里有什么在等我。
我的肚子突然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的蠕动,是一记清晰的踢打,像在提醒我什么。
白重把手放在我肩上,力道很轻,但不容抗拒。
“现在不去。”他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
我回头。
刚才炸裂的那面铜镜,碎片正在地上移动。那些尖锐的残片一寸一寸爬行,拼在一起,重新组成完整的镜面。镜中没有倒影,只有一片血红。
镜框边缘,浮现出两个字。
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