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远去后,屋里只剩油灯燃烧的轻响。
我坐在床边,手还放在肚子上。刚才那一下心跳太清楚了,不像幻觉。奶奶走前把族谱抱走了,桌子空着,只有灯影在墙上晃。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指腹发白,是刚才压得太紧留下的印子。
我吸了口气,慢慢把手重新按下去。
皮肤下面是硬的。
不是胀气那种软鼓鼓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一块东西,像石头埋进肉里。我换了几个位置按,它就在那里不动,靠近胸口往下一点。我屏住呼吸再压一次,那东西轻轻回弹了一下,像是在回应我。
我愣住了。
它真的在。
不是梦,也不是疯。我能摸到它,它也在长。
窗外风忽然大了,吹得窗纸啪啪响。我没抬头,眼睛一直盯着腹部。衣服没变形,可里面已经不一样了。我咬住嘴唇,用力掐自己大腿,疼。我不是在做梦。
沙沙声从外面传来。
一开始很轻,像是树叶落地。接着越来越多,密密麻麻贴着地面移动。我终于抬头看向窗户,玻璃映出我的脸,苍白,眼窝发青。而在玻璃后面,黑影一层层堆起来,盘绕上升,像塔一样围住屋子。
最顶上的那条蛇抬起了头。
它不动,只盯着我看。额头上有一道红痕,形状像弯月。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里有个胎记,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形状。
门没开。
白重就站在窗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穿白衣,头发垂到腰间,脸上没有表情。他抬起手,一缕白发飘过来,缠住我的一缕头发,轻轻绕了几圈。
“你应了。”他说,“它便成了。”
我没有动。
“契约已立。”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听得清。
我张了嘴,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可喉咙干得发不出声。我又摸了摸肚子,那块硬物还在跳。一下,一下,节奏稳得不像属于我。
“它……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我终于问出来。
“你八岁那天。”他说,“你父亲烧蛇时,它就选中了你。”
我闭了闭眼。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条白蛇趴在我枕头边,吐了三次信子。醒来发现底下压着一张黄纸,画着婴儿轮廓。当时我不懂,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它第一次来找我。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活下来了。”他说,“别人死了,你没死。它要借你的命重生。”
我低头看着手。指甲缝里还有干掉的血,是之前抓破掌心留下的。现在这点痛不算什么。肚子里的东西才是真的痛,闷着,压着,像一块烧红的铁塞进身体。
“我要把它生出来?”
“你要让它活着。”他说,“它是你家诅咒的解,也是代价。”
我没说话。
外面的蛇塔还在,风吹不散。最上面那条蛇的眼睛一直没移开。我忽然觉得恶心,胃里翻上来一股酸水。我弯腰干呕,没吃东西,只吐出黏液。
然后我看见了。
混在唾液里,有一片灰白色的皮,带着暗纹,三寸长,软软地贴在地上。我伸手捡起来,触感凉滑,还能拉伸。这是蛇蜕下来的皮。
我盯着它看。
白重蹲下来,离我很近。他没碰我,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拨了那片蛇蜕。
“这是它送你的。”他说,“它认你。”
我手抖了一下。
“它知道我在里面吗?”
“它靠你活着。”他说,“你痛,它也痛。你死,它也死。”
我慢慢把那片蛇蜕攥进手心。它没化,也没消失。我就这么握着,直到掌心出汗。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已经答应了。”他说,“你听见它心跳的时候,就已经应了。你摸到它的时候,契约就结了。”
我抬头看他。
“我没有开口。”
“你没拒绝。”他说,“不拒绝就是应承。”
屋子里静下来。油灯闪了一下,火光变小。我感觉到肚子又动了,比之前有力,像是在里面伸了个腿。我一手撑着床沿跪下去,另一只手按住腹部。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白重没扶我。
他就看着我吐,看着我跪,看着我把脸贴在地上喘气。等我抬起头,他已经站直了。
“你会更痛。”他说,“但它活着,你家血脉才不断。”
我看着他。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没让它掉下来。我不想哭。我不想怕。我已经逃不了了。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拍了两下。
“那就……”我说,“活吧。”
话出口那一秒,外面的蛇塔开始动了。一圈圈往下退,像潮水一样散开。最上面那条蛇最后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融入黑暗。
白重站在窗前,身影一点点淡下去。
他的白发从我发丝上松开,飘到肩头,然后化成烟,消失了。但他留下的话还在屋里回荡。
契约已成。
我跪在地上,手一直没拿开。肚子里的东西安静了些,但还在跳。我能感觉到它的温度,比血热,比骨头烫。
衣服被冷汗浸湿,贴在背上。我慢慢坐回去,靠着床沿。窗外天没亮,风停了。石子和树叶都不见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知道发生了。
我低头掀开衣服下摆,皮肤还是平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能摸到那块硬物,固定的位置,固定的跳动。它不大,但扎得很深。
我用手指沿着边缘划了一圈。
它跟着我的动作轻轻颤了一下。
我闭上眼。
耳边全是心跳声。
不是我的心跳。
是它的。
我睁开眼,伸手把油灯拨亮一点。光落在地板上,照出一小片暖色。我坐着没动,手一直放在肚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湿意从身下渗出来。
我掀开衣角看。
被褥上有一小片水渍,透明,带点灰。不是血,也不是汗。我伸手碰了碰,有点粘,闻不到味。
我盯着那块湿痕。
它不是尿。
也不是普通的液体。
我慢慢躺下去,盖上被子。手依旧放在小腹上。那块硬物贴着手心轻轻跳。
外面彻底安静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它。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给我讲故事,说人出生前在娘胎里都会动。她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先会跳,才会活。
现在我也在养一个会跳的东西。
只是它不是普通的孩子。
它是蛇。
我摸着肚子,轻轻说了句:“别怕。”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块硬物猛地跳了一下,像是在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