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草鞋手艺
垃圾山的北面，有一片野蒲草。春末夏初，蒲草叶抽出半人高，青绿，边缘却藏细齿，风一过，叶片互磨，沙沙声像无数把小锯子在练齿。清晨六点，小满踩着露水钻进草荡，竹棍左右拨打——惊起草丛里的麻雀，也试出哪片地土壤湿软，容易连根拔起。
阿豆蹲在埂上，负责把割下的蒲草捋齐，用塑料绳捆成束。他手小，却灵巧，能把草结打得像模像样。小满教他“死扣+活扣”：死扣防散，活扣方便抽草。阿豆边打边默背，把绳头含在嘴里，口水润过，塑料绳就不扎手。这是六爷随口提过的法子，被小满偷记下，如今成了传声筒。
割满两捆，太阳已爬出云缝，草叶上的露水迅速蒸发，叶面收缩，韧性增强。小满用竹棍当扁担，挑起蒲草，带阿豆钻进砖厂废弃窑洞——这里背风，地面干燥，成了天然作坊。窑壁黑，蒲草绿，塑料绳五彩，一堆破烂里竟显出几分调色盘的意味。
六爷留下的工具极少：一把削木桩的短刀，一根磨尖的自行车辐条，外加半片从广告牌上拆下的铝皮。小满先把蒲草摊在窑口，让余热继续烘干，自己用铝皮对折，剪出鞋底轮廓——铝皮软，用脚一踩，就能定型。剪好的“鞋样”被钉在木桩上，成了模板。
阿豆负责拆塑料袋。红的、蓝的、白的，全是从垃圾山捡来的购物袋。他找到最光滑的那层，用小刀沿提手裁开，再割成三指宽的条。塑料条与蒲草交替铺放：草两层，塑料一层，再草两层——草吸汗，塑料隔潮，叠到第七层，厚度已能媲美球鞋底。小满用铝皮模板压住，拿锥子沿边缘打孔，孔距两指，一排排，像给鞋底缝牙。
穿绳是最考验耐心的环节。蒲草芯抽成细丝，双股搓绳，搓一段，浸一段口水，草纤维遇水膨胀，绳股便紧密。塑料条也被火烤得微融，趁热拉成细丝，与草芯混编，韧度倍增。小满的手指遍布裂口，被草齿割、被塑料烫，却一刻不停。每穿完一排，她就拽紧，用牙齿咬住绳头拉实——牙根出血，绳结却死得不能再死。
第一双鞋做成时，天已擦黑。鞋底厚，却软，双手对折能回弹，发出“噗”一声，像块会呼吸的面包。阿豆迫不及待把脚伸进去，草绳耳在脚背绕三圈，打死结。他走了两步，塑料底蹭地，“嚓——嚓——”，声音轻而稳，比六爷送的旧草鞋更跟脚。孩子眼睛瞬间亮起两簇火，那火光映在小满瞳孔里，也成了燃料。
第二天，两人提着新鞋去菜市场“试水”。小满把鞋举在胸前，像举一面旗，见有买菜的老人路过，就蹲下身，把鞋底对折给看：“软底，护膝，不滑。”老人伸脚一试，连连点头，却舍不得掏钱。转到后门，一个卖馒头的胖婶正搬笼屉，蒸汽在她头顶聚成白云。小满鼓足勇气，把鞋递过去：“婶，换两斤馒头，行不行？”
胖婶接过鞋，翻来覆去看，又用指甲掐鞋底，回弹很好，她笑了：“我站一天摊，脚底板生疼，正缺软鞋。”于是大手一挥，用一次性塑料袋装了四个热馒头，还额外给一块咸菜。阿豆偷偷咽口水，却等走出摊棚才伸手要拿。小满分他两个，自己留一个半，剩下半个小心包起——那是明天的酵母，也是“手艺换粮”的见证。
回去路上，阿豆把脚上的旧草鞋脱下，要扔进河里。小满拦住：“留着，当模板。”她目光熠熠，“咱们能换馒头，就能换车票，换书，换将来。”这句话像一粒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激起圈圈涟漪：草叶与塑料袋能换果腹，那字与知识呢？她隐约摸到一条更辽阔的交换链，却尚看不清尽头。
窑洞作坊开始批量生产。小满制定流程：
1. 采蒲草——上午露水未干，叶最韧；
2. 晒半干——午后阳光两小时，脱水不脆；
3. 裁鞋底——铝模板沿脚型分大小号；
4. 层叠压制——草与塑料交替，七层为准；
5. 锥孔穿绳——孔距两指，绳芯混塑料丝；
6. 火烤定型——文火烘底，微融塑料黏合。
阿豆负责1、2、6，小满负责3、4、5，流水线清晰，效率翻倍。鞋底码数也分：男底25厘米，女底23厘米，童底20厘米，每增一码，多加一层草。草绳耳颜色可用塑料袋区分：红为女，蓝为男，白为童，美观好卖。
第五双鞋做成那天，他们换到一把旧扳手、两斤苹果、一本卷边的《儿童简笔画》。苹果留给阿豆当磨牙棒，扳手拆窑壁废铁，做新款鞋样；画本则被小满拆下封面，用塑料薄膜包好，夹进《十万个为什么》里——那是她“知识=新手艺”蓝图的胚胎。
生意最好的是周末大集。天不亮，两人挑担似的提着十双鞋去占摊位——其实就是把编织袋铺在地上，摆成扇形。小满给自己立规矩：
1. 不跪，不磕头；
2. 夸货，不扮可怜；
3. 可换，可议价，绝不白送。
“手艺=尊严”四个字，她写在自己心里，每笔都带血带肉。有醉汉拎着酒瓶，要她白送一双“给老子穿”，她抬眼，声音不高却冷：“鞋有价，人情也有价，你拿什么换？”醉汉被噎得骂骂咧咧走开，她依旧脊背笔直。
中午，集市角落的摊位来了一位特殊客人——柳婧。她穿着便装，却一眼认出小满，视线落在那双草鞋上，惊讶一闪而逝。她蹲下试穿，大小刚好，鞋底软却韧，她抬头，目光复杂：“你愿意跟我去法律援助中心吗？我可以提供材料、场地，还有——”她顿了顿，“书。”
小满心脏猛地一跳，仿佛有人在她与世界之间推开一扇新门。但她没有立刻答应，只把脚上的样品脱下，包好，递回去：“用鞋换，不换人。”柳婧愣住，随即笑了，那笑里带着欣赏，也带着疼：“好，鞋我买下，条件你随时来提。”她留下一张名片，背面写了个地址：城北老图书馆二楼，每周三下午免费开放。
夜里回到窑洞，小满把名片夹进《十万个为什么》扉页，与那行“愿你永远好奇”并列。她低头抚摸自己遍布裂口却灵活的手指，第一次真切感到：知识并不只躺在图书馆的玻璃柜里，也可以被编织、被交换、被脚底带走。草鞋是起点，不是终点。
阿豆已睡，嘴角挂着苹果渣。小满提起即将完工的新鞋，在月光下最后一次检查绳耳。她忽然想到，下次不妨用草编出字母，用塑料丝染出颜色，把“WHY”织进鞋面——让每一双走出去的脚，都带走一个疑问，也带回一个答案。
夜风穿过窑洞，蒲草香与塑料焦味混在一起，竟像某种崭新的宣言。小满深吸一口气，把鞋底对折，听到熟悉的“噗”——那是尊严回弹的声音，也是她向未来发出的暗号：
“手艺在，人在；问题在，路就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