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上的风似乎都静止了,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血腥混合的淡淡气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身形纤瘦却站得笔直的少女身上。
薛兮宁没有立刻去处理那几具尸首,而是转向了跪在地上的赵老栓,声音清冷而坚定。
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赵管事,你跟随我父亲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今日之事,你疏于防范,险些酿成大祸,此乃大过。”
赵老栓的头埋得更低了,苍老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大小姐,是老奴的错,老奴认罚。”
“罚,自然是要罚的。”薛兮宁的目光扫过众人,“从今日起,扣你三月月钱,管事之位暂由陈铁山代任。你便先跟着他,学学如何辨人识物,何时该警惕,何时该放行。若日后证明你确已悔改,这管事之位,我再还你。”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这处罚不轻,却又留了余地,既惩戒了失职,又顾及了老人的情面。
赵老栓更是感激涕零,连连叩首:“谢大小姐!谢大小姐!”
薛兮宁不再看他,转而望向那几名手持棍棒、身上带伤的护庄家丁。
“你们临危不惧,护庄有功,当赏!”她声音一提,清亮果决,“每人赏银十两,伤重者,医药费全由庄子承担,另额外再赏二十两,好生休养!”
“谢大小姐!”家丁们又惊又喜,声音洪亮,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被肯定的激动。
一罚一赏,干脆利落。
陈铁山站在一旁,看着薛兮宁从容不迫地处理着这烂摊子,心中那点因她年纪和性别而生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
他本以为这位大小姐不过是温室里的花朵,却不想她手段如此老练,既有雷霆之威,又有怀柔之心,三言两语便将一场可能引发内乱的危机化解于无形,还顺势收拢了人心。
这等气魄,绝非常人所能及。
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站错队,对这位新主家,已是心悦诚服。
待人群散去,紧张的气氛终于彻底消散。
后院的厅堂里,贺婉贞正和林崇山几位庄子的老管事凑在一起打着叶子牌,权当是压惊。
薛兮宁走进来时,正听到姑母贺婉贞一声轻快的叫和:“胡了!给钱给钱!”
见她进来,贺婉贞连忙招手:“宁儿,快来,看姑母手气如何!”
薛兮宁莞尔一笑,方才的冷厉尽数褪去,恢复了少女的温软。
她看了一眼那简陋的牌桌,随口提议道:“总这么凑着也麻烦,不如回头我叫人把西边那间空着的厢房收拾出来,弄个棋牌室,再添几副马吊、象棋,大家闲暇时也有个正经的去处。”
“这主意好!”贺婉贞眼睛一亮。
话音刚落,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热络的笑意:“如此雅事,下次可否算在下一个?”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位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喝茶的道长宁绍。
他此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眼神却径直落在薛兮宁身上,那份主动和熟稔,与他方外出家人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
林崇山等人交换了一个探寻的眼神,气氛瞬间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薛兮宁也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
宁绍仿佛没察觉到旁人的异样,放下茶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不知明日,在下是否还能再来庄上拜访?观中尚有些上好的青石,质地坚固,用来铺设庭院再合适不过,或可送来给主家一观。”
送石是假,想再来是真。
这借口拙劣得连贺婉贞都听出来了。
她眼珠一转,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拦住宁绍的去路,状似无意地问道:“道长这般热心,倒让我们不好意思了。听道长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氏?”
“贫道自幼在青云山清虚观修行,四方云游,随遇而安。”宁绍答得坦然。
“哦?一直在道观清修?”贺婉贞的兴趣更浓了,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那……可曾婚配?”
这话问得太过直接,连林崇山都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薛兮宁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姑母为何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道士查户口。
宁绍却不见丝毫尴尬,反而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出家人,身无牵挂。”
“哎呀,这怎么行!”贺婉贞一拍大腿,一副万分惋惜的样子,话里话外地暗示起来,“道长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能孤身一人?你看我们家宁儿,如今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正掌管着这么大一个庄子,身边若没个知冷知热、又能帮衬的夫婿,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里总是不踏实……”
薛兮宁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
她终于听明白了。
闹了半天,姑母这是在……给自己说媒?
对象还是个道士?
她错愕地看向宁绍,只见对方非但没有因这唐突的言语而退避,反而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神里似乎还带着几分认真的考量。
场面一度陷入了滑稽的尴尬。
薛兮宁只觉得脸颊阵阵发烫,想开口阻止,又觉得此情此景下说什么都像是欲盖弥彰。
她只能低头喝茶,竖起耳朵听着姑母越说越离谱的撮合之词,心中哭笑不得地冒出一个念头:这道士,该不会真打什么主意吧?
就在这荒唐的念头盘旋之际,林崇山忽然快步从外面走了进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没有惊动正在“相看”的贺婉贞和宁绍,而是径直走到薛兮宁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急促地说了几个字。
薛兮宁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去。
她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茶水溅出,浸湿了衣袖,她却恍若未觉。
方才还因姑母的乱点鸳鸯谱而泛起的红晕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煞白。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所有的迷茫与尴尬都被一种锐利如刀的决断所取代。
“备马!”她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取消明日所有安排,即刻备最好的快马!快!”
满屋子的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了,贺婉贞的撮合之言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到,这位刚刚还稳坐泰山、赏罚分明的大小姐,此刻眼中竟翻涌着滔天的骇浪。
一场更大的风暴,显然已经越过了庄子的围墙,以一种她最不愿见到的方式,提前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