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婉贞眼见女儿一出手便镇住了全场,那份发自内心的骄傲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她柔声细语,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对身旁的贵妇们说道:“我家兮宁,自小便与众不同,不爱那些女儿家的红妆俗物,偏偏对这些排兵布阵、奇门遁甲的东西着迷。起初我还担心她将来会失了女儿家的柔婉,现在看来,倒是我们做父母的眼界窄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称是,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宁绍坐在一旁,目光却始终胶着在薛兮宁那只缠着白布的手上,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插话道:“薛小姐聪慧过人,宁某佩服。只是……小姐手上的伤,还是该请个大夫好生瞧瞧,莫要落了病根才好。”
这已是他今晚第三次提及此事。
贺婉贞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心中略感不快。
今日是女儿大放异彩的好日子,这宁家小子偏要揪着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伤不放,岂不是大煞风景?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笑道:“宁公子有心了,不过是些皮外伤,早已上过药,不碍事的。”
宁绍却似乎并未察觉到她语气中的疏离,依旧固执地看着薛兮宁:“可我看那伤口不浅,小姐方才布阵之时动作极大,恐有撕裂之虞。”
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贺婉贞心中那点不耐几乎要压不住,她正要开口将这不识趣的年轻人打发掉,却见薛兮宁淡然一笑,仿佛丝毫未受影响。
“多谢宁公子关心,”薛兮宁的声音清冷如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比起我的手,我更担心这满座宾客会因这小小插曲感到无趣。”
她说着,熟练地从袖中摸出一副崭新的纸牌,牌面绘制着精巧的山水人物,与时下流行的叶子戏截然不同。
“诸位远道而来,兮宁备了些新奇玩意儿,不知各位是否有兴趣,与我一同玩上一局?”
她巧妙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自己的伤势和宁绍的执拗上移开。
这新式纸牌瞬间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方才那点凝滞的空气顿时被驱散。
贺婉贞暗暗松了口气,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立刻热络地张罗起来。
很快,厅堂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与惊叹声。
这纸牌玩法新颖,变化多端,极富趣味,无论是男客还是女眷,都迅速沉浸其中,一时间竟忘了时辰。
尴尬的氛围被彻底冲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而热烈的欢愉。
唯独宁绍,他没有参与牌局,只是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远远地望着那个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谈笑风生的身影。
她的侧脸在灯火下勾勒出完美的弧度,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深邃光芒。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关切或许用错了地方,变成了不合时宜的冒犯。
一股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与她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而那鸿沟的中心,薛兮宁,却早已心不在焉。
厅内的欢声笑语,于她而言,终究隔着一层。
她更挂念的,是后山马场的那些宝贝。
借着去更衣的由头,她悄然退出了喧闹的厅堂,只带了两名贴身仆役,提着一盏风灯,径直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夜凉如水,山路被月光照得一片银白。
风吹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响,虫鸣声此起彼伏,更显此地的幽静。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场的轮廓已在望,空气中也开始弥漫开草料与马匹身上特有的气味。
就在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声,突兀地钻入薛兮宁的耳朵。
她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马场角落里最偏僻的一座马厩旁。
那里的阴影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呜咽声正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
随行的仆役也听到了声音,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向薛兮宁身后缩了缩。
薛兮宁眉心微蹙,她提着风灯,缓步走了过去。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人的脸,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正是负责照料马匹的赵老栓。
他一身粗布衣裳满是泥污,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上,一张老脸沟壑纵横,此刻正被泪水与鼻涕糊得一塌糊涂,模样说不出的凄惨狼狈。
“出了何事?”薛兮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那声音仿佛一道惊雷,让沉浸在悲痛中的赵老栓浑身一颤。
他猛地抬头,看到风灯后那张清冷绝美的脸庞,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恐惧瞬间取代了悲伤。
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呜咽声戛然而止,整个马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小、小姐……”他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周围的气氛骤然沉重下来,那份源自老者身上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寒雾,迅速蔓延开来,让两名仆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下一刻,赵老栓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手脚并用地爬到薛兮宁脚边,砰砰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姐饶命!老奴不是有意的!求小姐开恩,不要把老奴送官府!不要啊!”
他声泪俱下,哀嚎声凄厉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拖出去问斩。
就在这时,巡夜的护院头领赵铁峰闻声赶来,他见此情景,脸色一变,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赵老栓的胳膊,粗声呵斥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快给小姐说清楚!”说着便要强行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薛兮宁只是冷眼旁观,看着赵老栓在那双铁钳般的大手里徒劳地挣扎,看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头却微微一震。
她见过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兵卒,也见过朝堂上口蜜腹剑的权臣,却很少见到这样纯粹的、深入骨髓的畏惧。
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厌倦与悲悯,在她心中悄然涌起。
她没有理会那两人的拉扯,径直越过他们,走进了那间马厩。
一股淡淡的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马厩里,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正不安地刨着蹄子,它的一条后腿上,赫然缠着厚厚的布条,布条边缘渗出了暗红的血迹。
“是它伤了?”她回头,目光落在被赵铁峰死死钳住的赵老栓身上。
赵老栓面如死灰,点了点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老奴的错,老奴没看好,让它跟别的马斗起来,被踢伤了腿……老奴怕耽搁了,就、就用了军中治马伤的土方子给它上了药……”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周围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连赵铁峰都觉得这老东西死定了,私自用药,若是把这价值千金的宝马治出个好歹,十个他也不够赔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只剩下夜风掠过马棚发出的沙沙声。
良久,薛兮宁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赏。”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赵老栓猛地睁开眼,呆立当场,如遭雷击。
周围的仆役和护院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连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的赵铁峰,都忍不住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薛兮宁没有解释,只是对身后的仆役道:“去账房支五两银子来。”
仆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应声跑开。
很快,五两沉甸甸的银子被送到了赵老栓面前。
他颤抖着手,几乎不敢去接,直到薛兮宁示意,他才像捧着烙铁一样将银子捧在手心。
他嘴唇开合了几次,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眼中的泪水再度汹涌而出,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恐惧,而是混杂着巨大冲击的难以置信。
薛兮宁不再看他,转身准备离开。
她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几乎微不可闻的低语,那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这位姑娘……不是凡人吧?”
话音落下,薛兮宁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夜色掩映下,无人看见她轻轻挑起的眉梢。
她仿佛预感到,这小小的马场,乃至整个薛家庄,都将因今日之事,掀起一场意想不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