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禁地烛光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山村彻底浸透。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反而衬得这方天地寂静得可怕。罗祥借着云层缝隙漏下的些许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山路上,鞋底沾满了带着腐殖质气息的泥土。贾元欣紧跟在他身后,手中紧握着一支从村里杂货铺买来的老式手电筒,那昏黄的光圈在浓稠的黑暗里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光束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不安地晃动,惊起了草丛中几只蛰伏的夜虫。
小雅被贾元欣用一条厚实的粗布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孩子伏在母亲背上,小手紧紧搂着贾元欣的脖子,温热的呼吸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气,拂过母亲冰凉的耳际。
“还要走多远?”贾元欣压低声音,气息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团。
罗祥没有立即回答。他摊开掌心,那些细小的晶体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磷光,像是指引方向的星屑,越是往后山方向,那光芒就越是清晰,仿佛与他血脉深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刺痛感也越发明显,如同无数细针在皮下轻轻扎刺。他想起云村长白天警告时那双严肃的眼睛,那句“活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像根冰冷的刺扎在心头,但掌心的灼热感,以及那近乎本能的牵引,推着他不得不继续向前。
山路逐渐变得陡峭,两侧的树木在夜色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光秃秃的枝桠在夜风中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的幽灵。贾元欣不小心踢到一块松动的石头,那石头滚落悬崖,与岩壁碰撞着,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久久才从深渊底部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她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罗祥及时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形,两人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那里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坚定。
终于,在一处被浓密枯藤半遮掩的山壁前,罗祥停住了脚步。掌心的晶体突然变得滚烫,他忍不住轻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贾元欣会意,将手电光对准那片藤蔓——在交错纠缠的深褐色枝叶后面,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像一只沉默巨兽张开的嘴。
“就是这里。”罗祥的声音干涩,喉咙发紧。
他用力拨开那些干枯坚韧的藤蔓,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湿润土腥和某种奇异草药香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贾元欣轻轻咳嗽了一声。洞内漆黑一片,手电光探进去如同被无形的黑暗吞噬了一般,只能勉强照亮洞口附近粗糙、布满苔藓的岩壁。
贾元欣从背包里取出事先准备的三根粗白蜡烛,划亮火柴。橙红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稳定下来,烛光亮起的瞬间,山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与之呼应般,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震动。小雅不安地在母亲背上动了动,把脸埋得更深,围巾下传来她闷闷的声音:“里面有东西……”
“怕吗?”贾元欣轻声问女儿,也是问自己,握着蜡烛的手稳住了。
小雅摇摇头,辫梢擦过母亲的脸颊:“不怕,有爸爸妈妈在。”
罗祥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钻进山洞,一股阴冷的湿气立刻包裹了他。贾元欣护着小雅,侧着身紧随其后。洞内比想象中稍显宽敞,但也仅能容两人勉强并肩而行。岩壁触手温润,竟真如云村长所说,带着一种类似人体肌肤的弹性与微温,这诡异而熟悉的触感让罗祥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深入约十余步,洞穴忽然豁然开朗,形成一个约莫半间屋子大小的天然石室。贾元欣举起蜡烛,昏黄的光晕在洞内扩散开来,勉强照亮了四壁。也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光滑的、如同被打磨过的岩壁仿佛被烛光唤醒,开始从内部浮起一层柔和的、水波般的乳白色光晕。光晕荡漾着,渐渐凝聚成越来越清晰的动态影像。罗祥屏住呼吸,看见正对面的岩壁上浮现出一间他既陌生又熟悉的书房——那是他前世罗振邦的书房。画面中,年轻许多的罗振邦正伏在堆满书籍的案前疾书,突然,他捂住胸口,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痛苦地蜷缩着倒下,手臂扫落了桌上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浸染了散落的写满复杂公式的稿纸……
“振邦……”贾元欣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这是她从未亲眼所见、却无数次在噩梦中想象的丈夫临终的一幕。
影像并未结束,如同被无形之手翻动的书页,岩壁上又接连闪过零碎而跳跃的画面:弥漫的战场硝烟、绣春刀与飞鱼服的衣角一闪而过、陌生的古代街市熙熙攘攘……这些属于罗振邦和可能更早穿梭者的记忆碎片交织涌现,光怪陆离,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罗祥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脑海,剧烈冲击着他作为“罗祥”的认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却带着诡异温度的岩壁才勉强站稳,那肌肤般的触感此刻只让他感到阵阵恶心与眩晕。
小雅不知何时已从母亲背上滑下来,她睁着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岩壁上流转的光影,脸上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奇。她伸出小手,似乎想触摸那些浮动的人影和景物。最令人惊异的是,在跳跃的烛光映照下,岩壁前的地面上,竟清晰地投出了三重影子——一道凝实,属于现在的罗祥;一道略微虚幻,隐约勾勒出罗振邦清瘦的轮廓;还有一道更加模糊不清,淡薄得如同青烟,仿佛承载着某个更为久远、已被时光磨蚀的印记。
“它能照出……所有的……”贾元欣声音发颤,被这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彻底震慑,下意识地搂紧了女儿的肩膀。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声低沉如闷雷的喝斥,打破了洞内诡异的氛围:“谁在里面?!”
一道强光手电的白炽光束如同利剑般猛地刺入洞穴,将原本昏黄摇曳的烛光逼得黯然失色。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完全堵住了唯一的洞口,逆着光,只能看清那人肩头扛着的长物轮廓——是一杆老式猎枪!
贾元欣惊得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一把将小雅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她。罗祥下意识地侧身,用自己不算宽阔的后背严实地挡在妻女面前,直面洞口那危险的未知。
那人一步步走进,沉重的脚步声在洞内回响。烛光终于勉强照亮了他的面容——正是白天见过、眼神锐利的守山人云猛。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留下的深壑,一双眼睛此刻因愤怒而圆睁,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一种被触犯禁忌的滔天怒意。他手中那杆猎枪保养得并不精心,暗红色的枪管上遍布锈迹,木质枪托也有几处明显的磕碰凹痕,但此刻,那黑洞洞的枪口却稳稳地指向闯入的三人,带着山林守护者不容置疑的威慑与决绝。
“外乡人,你们好大的胆子!”云猛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在相对封闭的洞内隆隆回荡,“滚出去!立刻!现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云大叔,我们只是需要……”罗祥强压下喉咙的干涩,试图解释。
“闭嘴!”云猛厉声打断,额角青筋暴起,枪口威胁性地微微向上抬起,正对着罗祥的胸膛,“落云村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擅闯禁地者,生死由命!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他的指关节因极度用力握着枪托而失去血色,手臂虬结的肌肉紧绷着,显示出他正处于一触即发的极度戒备状态。
洞内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蜡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岩壁上,那些记忆的光影仍在无声地流转变幻,映照着对峙双方写满紧张、恐惧与决绝的脸庞,构成一幅诡异而危险的画面。
突然,被母亲紧紧护在怀里的小雅动了。她没有看那杆吓人的猎枪,也没有看暴怒的、如同山神般的守山人,而是轻轻挣脱了贾元欣的怀抱,走到那片依旧浮动着光影的岩壁前,伸出她小小的、白嫩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按在了那些流转的光影之上。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在她的小手接触岩壁的瞬间,那些飞速流转、令人眼花缭乱的记忆光影,速度明显放缓,如同被安抚的狂暴河流,最终渐渐平息,定格在一幅宁静的画面上——一个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看年纪与小雅相仿的小女孩,正蹲在洞口洒满阳光的地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一条编工精细的红绳手链,戴在一个旧布娃娃的手腕上。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女孩抬起头,对着岩壁外的人,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甜美至极的笑容。
看到这个定格的画面,刚才还如同暴怒雄狮般的云猛,整个人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悲恸取代,那双锐利的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水光,举枪的手臂也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落下来,枪口指向了地面。他死死盯着岩壁上那个女孩的影像,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从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近乎呜咽的低喃:“小……小梅……”
贾元欣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用悲伤换来的机会,几乎是脱力般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撞击石头发出的闷响让人心惊。
“云大叔!求求您!发发慈悲吧!”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滚落,在跳跃的烛光下闪着绝望而恳求的光,“我丈夫他……他得了怪病,他快死了!城里的大夫都摇头,连最有名的老中医都说只有你们落云村后山的特殊药引才可能有一线生机!我们不是故意要破坏规矩,我们只是……只是想活下去,想让孩子能有个完整的家啊!”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个妻子和母亲全部的绝望与乞求,在空旷的洞穴里凄楚地、反复地回荡。
她猛地转向罗祥,几乎是嘶喊着,带着最后的希望:“祥子!手!给他看看你的手!”
罗祥沉默地、顺从地伸出手,在烛光和岩壁微光的共同映照下,彻底摊开手掌。那些镶嵌在皮肉下的细密晶体,在这种奇诡的光线下,折射出更加迷离、近乎妖异的色彩,与他此刻苍白憔悴、冷汗涔涔的脸色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他正承受的非人折磨。
云猛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罗祥那异常的手掌,移到贾元欣泪流满面、写满哀求的脸,再落到安静站在岩壁前、仿佛与山洞融为一体的小雅身上,最后,像是被无形之力牵引,又回到了岩壁上那个定格了的、名为“小梅”的女孩永恒的笑脸上。他脸上的挣扎与痛苦如同暴风般肆虐,紧握猎枪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洞内一时间只剩下贾元欣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和那三根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如同生命倒计时般的细微噼啪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沉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认命般的、深刻的无奈。他最终将猎枪的枪口完全抬高,无力地指向洞顶凹凸不平的岩石,这个看似微小的动作,却让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气氛,陡然一松。
“起来吧。”他对跪在地上的贾元欣说,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依旧抚摸着岩壁的小雅,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藤蔓,里面翻涌着惊异、探究、深深的悲伤,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明天……”他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需要耗费莫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天亮之后,带齐你们的东西,到山腰我那间木屋来找我。”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让他无法承受,默默扛起那杆象征着职责与伤痛的猎枪,转身,迈着有些踉跄的步伐,大步离去,高大的背影很快被洞外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
罗祥赶紧上前,用力扶起几乎虚脱的贾元欣,两人紧紧相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里那尚未平息的、剧烈的心跳,以及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小雅安静地走回来,伸出温热的小手,一边一个,牢牢地拉住了父母冰凉的手指。
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缓缓走出这个充满诡异与悲伤的山洞。黎明的曙光正顽强地刺破沉黯的天际,将远山的轮廓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充满希望的金边。新的生机如同这初现的晨光般微露,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守山人这用往事悲伤换来的妥协背后,必然藏着更深、更艰难的重重考验,与或许他们尚未准备好的、未知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