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旧物寻踪
衣帽间里弥漫着樟脑和旧布料混合的气味。罗祥站在敞开的衣柜前,手里拎着那件深灰色西装,像拎着一个陌生人的外壳。他已经这样站了五分钟,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是要找什么东西——但具体找什么,那个答案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碎。
窗外下着绵密的秋雨,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单调而持久,像是时间本身在滴答作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些细小的晶体在皮肤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像是嵌在血肉里的碎玻璃,每次弯曲手指都能感受到细微的摩擦感。
"爸爸?"
小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孩子穿着印有卡通兔子的睡衣,怀里抱着一个褪色的泰迪熊,赤脚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她的右手背上,用红色水笔画的笑脸已经有些模糊,边缘被水渍晕开,像是哭花的妆容。
罗祥转过身,努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场景的对应信息。他知道这是他的女儿,记得她叫小雅,记得她今年六岁,但那个具体的、鲜活的、会在他下班时扑过来抱住他腿的小女孩形象,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这种认知与感受的割裂让他胃部一阵紧缩。
"你在找什么?"小雅走近几步,仰头看着他。孩子过于明亮的眼睛让他心头莫名一紧,那眼神里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担忧。
"我..."罗祥张了张嘴,视线落回手中的西装。这是罗振邦的旧物,他记得罗振邦生前常穿这件衣服去实验室。西装左肩因为长期悬挂而微微塌陷,保留着罗振邦特有的肩线轮廓。一种强烈的直觉促使他把手伸进内袋,指尖触到一张折叠得十分规整的纸张。
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因为反复折叠而出现蛛网般的裂纹。展开时发出脆弱的窸窣声,一股混合着陈旧墨水、咖啡和某种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一张手写的中药方,字迹是罗振邦特有的、带着数学家般精确的楷书,但"蝎毒三分"这几个字的笔画却异常潦草,仿佛书写时手在剧烈颤抖。
药方上遍布着深褐色的污渍——有些是圆形的咖啡渍,有些则是喷溅状的血点,已经干涸发黑。最下方的一味药名被血渍完全覆盖,只能勉强辨认出"蝎"字的偏旁。
"这是什么?"小雅踮起脚想看,睡衣领口歪斜着,露出锁骨处一小片淡粉色的伤疤——那是三个月前她摔倒时留下的,罗祥本该记得。
罗祥下意识地把药方举高,这个动作让他掌心的晶体传来一阵刺痛。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尖锐的声音划破雨日的宁静。
贾元欣从厨房走出来,腰间系着那条印着向日葵的围裙,围裙下摆沾着面粉的痕迹。她看了一眼罗祥手中的药方,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认出了什么,又迅速掩饰过去。她转向门口,透过猫眼,看到一个撑着黑色雨伞的女人站在门外,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细流。
"是谁?"罗祥问。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喉结不自然地滚动着。
贾元欣没有回答,直接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女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风衣下摆被雨水打湿成了深褐色。她手中提着一个老式的皮质公文包,包角的磨损处露出了浅色的内里。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在肩头洇开深色的斑点。
"林栖。"女人自我介绍,目光越过贾元欣,直接落在罗祥身上,"我找到了罗老师的一些东西,觉得应该交给你们。"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像是反复练习过这句话。
罗祥的太阳穴突然一阵刺痛。林栖——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记忆匣子。他眼前闪过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子在实验室里回眸微笑的画面,那女子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和眼前这个女人一模一样。但那画面转瞬即逝,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贾元欣侧身让林栖进屋,动作略显僵硬。她注意到林栖的指甲缝里残留着褐色的污渍,像是长期接触某种药材留下的痕迹。这种细节让她想起罗振邦生前的手——总是带着实验室试剂和中药混合的气味。
"外面雨真大。"林栖收起雨伞,靠在门边的角落里。雨水从伞尖滴落,在浅色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的视线在罗祥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他手中的药方,"看来你们已经找到了其中一份。"她的用词很谨慎,"其中一份"这个说法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其中一份?"贾元欣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围裙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林栖点点头,打开公文包,取出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已经磨损,边角翻卷,露出里面粗糙的纸纤维。包裹的方式十分讲究,每个折角都压得整整齐齐,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这是罗老师最后半年的实验笔记。"林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一直保管着,直到现在才觉得是时候交给你们。"她的目光在罗祥掌心的晶体上短暂停留,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罗祥接过笔记本,指尖触碰到封皮的瞬间,一股熟悉的触感从记忆深处浮现——粗糙的纸质,略微刺鼻的墨水味,还有罗振邦指尖常年沾染的咖啡因气息。他翻开第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彩色照片,照片的边缘已经微微卷曲。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站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中间的罗振邦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衬衫,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左边的贾元欣扎着马尾辫,依偎在罗振邦肩头,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右边则是年轻时的林栖,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罗振邦身上,那种专注的神情与现在如出一辙。三人的身后,是一栋红砖砌成的老式建筑,门口挂着"生物力学实验室"的铜牌,牌子上已经有斑驳的锈迹。
照片背面,用蓝色墨水写着一行字:"2009年夏·永远在一起"。字迹是罗振邦的,但比药方上的字要工整许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笃定。
贾元欣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边缘,布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当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但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怀念、伤痛和某种决绝的复杂情绪。
"这张照片..."罗祥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失落。
"那是罗老师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林栖轻声说,她的目光在贾元欣和罗祥之间游移,像是在衡量着什么,"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一切都会像那个夏天一样,永远持续下去。"她的用词很微妙,"我们"这个词在当前的场景下显得格外沉重。
雨声渐大,敲打窗户的声音变得密集起来,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小雅悄悄走到罗祥身边,拉住他的衣角,眼睛却一直盯着林栖。孩子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某种无形张力,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低压,让人呼吸困难。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个褪色的泰迪熊,熊的右眼松动地耷拉着,那是她三岁生日时罗祥送给她的礼物。
罗祥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年轻的脸庞,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仿佛能闻到那片山坡上青草的香气,能感受到夏日的暖风拂过面颊,甚至能听到快门按下前,说"茄子"时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些感官记忆如此真实,它们并非不属于他——作为与罗振邦共用灵魂的共同体,这本就是他灵魂深处承载的、属于罗振邦的记忆片段。
但这些记忆正以陌生的方式在意识中复苏。这是罗振邦的记忆,也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正通过旧物的触碰,一点点清晰地渗入他的意识。他的手掌开始发烫,那些晶体像是被激活了一般,在皮肤下微微搏动,发出几乎不可察觉的嗡鸣。
"药方和笔记,"贾元欣终于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刻板,"它们能帮到罗祥吗?"她的问题很直接,刻意回避了照片带来的情感波动,将话题拉回现实的危机。
林栖的视线落在罗祥掌心的晶体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她轻轻摩挲着自己指甲缝里的褐色污渍,像是这个动作能给她某种安慰。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这种坦诚反而让人更加不安,"但这是罗老师最后的研究方向。他相信,古老的智慧和现代科学之间,存在我们尚未理解的连接。"她的用词很谨慎,像是在重复某个人的原话。
罗祥突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栖,脱口而出:"林师姐,罗振邦最后那段时间,到底在害怕什么?"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林师姐"——这个称呼如此自然地从他口中流出,仿佛他已经这样叫过千百次。这个认知让他后背泛起一阵寒意,这是灵魂深处罗振邦的记忆在驱使,他却一时想不起具体的缘由。
林栖的瞳孔微微收缩。她看着罗祥,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看向那个曾经在实验室里叫她"师姐"的罗振邦。她的嘴唇轻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他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林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他害怕的是被遗忘,是被时间彻底抹去存在的痕迹。"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雅手背上那个模糊的笑脸图案,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贾元欣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她的倒影映在玻璃上,与室内的灯光、与身后的罗祥和林栖重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复杂而扭曲的图像。她的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在上面留下短暂的手指印,很快又被新的雨滴模糊。
小雅悄悄捡起飘落在地的照片,用袖子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尘。她的手指轻轻点着照片上三个年轻人的笑脸,然后在背面那行"永远在一起"的字迹上停留了很久。永远——这个词在孩子的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总是轻易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就像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会忘记她最讨厌吃芒果。
罗祥低头看着手中的药方和笔记,两种不同的纸质,两种不同的字迹,却都指向同一个谜题。他的记忆正在流失,而罗振邦的遗物却不断唤醒他灵魂深处的碎片。这种矛盾的撕扯感让他头晕目眩,仿佛站在两个时空的交界处,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
林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罗祥。她的手指在公文包的提手上收紧,指甲缝里的褐色污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她多年来亲自煎药、尝药留下的印记,是另一种形式的执着与等待。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迹象。在这个被雨水笼罩的午后,过去与现在的界限变得模糊,记忆与遗忘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秘密和伤痛,在这场雨中寻找着各自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