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遗忘深处
油在锅里滋滋作响，罗祥手里的铲子悬在半空。切好的青菜堆在砧板上，翠绿得刺眼，但他想不起来接下来该做什么。放盐？还是放糖？这个简单的问题像一堵墙堵在脑海里，墙的那头是他二十八年的生理人生，以及另一段三十八载的灵魂记忆，墙的这头只剩一片空白。
他盯着调味罐上的标签，汉字突然变得陌生。手指无意识地在铲柄上摩挲，那是握枪时才有的动作——拇指压住铲柄，食指虚扣，仿佛在调整瞄准镜。这个发现让他后背泛起细密的冷汗。
"爸爸？"
小雅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罗祥猛地回神，手一抖，铲子撞在锅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胡乱抓了把白色颗粒撒进锅里，转身时差点撞到冰箱。冰箱门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便条，最显眼的那张用红笔写着："小雅芒果过敏！！！"三个感叹号像三把匕首，刀刀扎在他的记忆里。
"来了。"他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餐桌前，小雅正在摆碗筷。孩子的手很小，筷子摆得歪歪扭扭。罗祥坐下时，注意到女儿一直盯着他的手背看。他低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红笔画的笑脸，线条稚嫩，嘴角上扬得有些勉强。
"我画的。"小雅小声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这样爸爸就不会忘记我了。"
罗祥喉咙发紧。他想说怎么会，却瞥见孩子手腕上也有个同样的图案。这不是第一次了。上周她画在胳膊上，前天画在膝盖上，今天换到了手背。那些笑脸像成长的刻度，记录着他遗忘的速度。
贾元欣端着一盘水果过来。她的动作很轻，目光却始终锁在丈夫身上。罗祥能感觉到那种审视，像在检查一件出现裂痕的瓷器。当她把果盘放在餐桌正中央时，罗祥看见了她指甲上的细小划痕——是便条纸边缘留下的印记。这些天，她更换便条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三天一次变成了一天三次。
"吃点水果。"她说，声音平静得过分。
罗祥伸手去拿苹果片，却被小雅拦住。
"爸爸，我要吃那个。"孩子指着果盘另一端的芒果块。
一瞬间，餐厅安静得只剩冰箱的嗡鸣。罗祥看见贾元欣的手指突然收紧，指节泛白。他顺着小雅的手指看去，金黄的芒果块在白色瓷盘里格外醒目。
"好。"他说。
他的手伸向芒果块时，能感觉到两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芒果很甜，汁水在口腔里爆开。小雅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贾元欣慢慢松开握紧的手，转身去厨房拿纸巾。罗祥看见她转身时肩膀不自然地僵硬。
这顿饭吃得很慢。每一次咀嚼都像在完成某种仪式。罗祥努力记住每一种食物的味道，记住筷子接触碗盘的声音，记住头顶灯光的角度。但越是用力，记忆越像掌心的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他的手掌在桌下无意识地张开又握紧，掌心的纹路里有些微小的晶体在灯光下闪烁——那是阳寿流逝的痕迹，陈明远教授说过。三十八天，这个数字像倒计时的炸弹。但他没想到，最先被剥夺的是记忆。
饭后，小雅在客厅看电视。罗祥起身收拾碗筷，走进厨房时突然停住。水流声，洗碗槽的弧度，窗外的夜色，一切都熟悉又陌生。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个脏盘子，却想不起来接下来该做什么。水龙头哗哗地响，水珠溅到他的手背上，和那个红色笑脸混在一起，晕开淡淡的红痕。
"给我吧。"
"元欣。"他脱口而出。
妻子回头看他，眼睛在灯光下显得特别亮。她在等他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卡在喉咙里。他记得这是他的妻子，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喜欢在茶里放两片薄荷，但此刻站在厨房暖光下的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你去休息吧。"最后她说，声音像被水浸过。
深夜，罗祥醒来时发现身边空着。他披衣起身，看见书房门缝里透出灯光。推开门，贾元欣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靠得很近，笑容真实得刺眼。
"睡不着？"他问。
贾元欣没有回头。她的手指抚过相框玻璃，动作轻得像在触摸易碎的梦。
"你看，"她说，"那时候你还会笑。"
罗祥走近些，看见相框边缘有些细小的划痕——是经常被触摸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意识到，妻子可能每晚都在重复这个动作：取下相框，确认记忆，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我当然记得。"他说，但声音里的不确定像一根刺，扎进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贾元欣终于转过身。她眼下的阴影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昨天早上，你叫错了小雅的名字。"她说，"你叫她'小雨'。"
罗祥愣住。他没有这段记忆。就像脑海里有一块橡皮擦，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某些片段。
"还有前天，你出门买了三份同样的报纸。"她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念清单，"上周三，你在小区里迷路了，是保安送你回来的。"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罗祥心上。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些细小的晶体似乎又多了些。这不是普通的健忘，这是系统性的崩塌。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坠落。
"我会想办法。"他说。
贾元欣放下相框。玻璃表面留下她的指纹，像雾一样模糊了照片上两人的笑容。
"我知道。"她说。
她走过他身边时，罗祥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这个味道他很熟悉，是茉莉花的香气。但此刻，它像隔着一层纱，飘忽不定。
第二天早晨，罗祥被阳光唤醒。他起床，洗漱，换衣服。一切如常，直到他系鞋带时，手指突然僵住。那个简单的活结，他打了三次都没成功。最后他放弃了，把鞋带胡乱塞进鞋子里。
小雅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孩子今天在两只手背上都画了笑脸，左边红色，右边蓝色。
"爸爸早安！"她声音清脆，眼睛却紧张地盯着他。
罗祥想回应，却瞥见冰箱门上又多了几张新便条。最上面那张写着："罗祥，男，28岁，退伍军人。"像一份人生简历，提醒他是谁。便条旁边贴着小雅的画，画上是三个手牵手的人，但父亲的脸被涂成了灰色。
贾元欣在煎蛋。她今天穿了件高领毛衣，遮住了脖子。但罗祥还是看见她手腕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是试药时被烫伤的。那些中药越来越浓，味道从厨房蔓延到每个房间，像无形的绳索捆住这个家。药渣总是被她小心地包好才扔掉，罗祥有一次看见她在煎药时偷偷尝了一口，然后迅速漱口，像是要确认什么。
早餐后，小雅要去上学。孩子站在门口，迟迟不肯出门。
"爸爸，"她突然跑回来，抱住罗祥的腿，"你要记得来接我放学。"
罗祥弯腰抱她，闻到孩子头发上有牛奶的味道。这个味道很熟悉，让他心头软了一下。
"当然记得。"他说。
但小雅走后，他站在玄关想了很久，才记起学校四点放学。这个曾经刻在骨子里的时间，现在需要努力回忆才能想起。玄关的镜子映出他的脸，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褪色。
贾元欣在厨房收拾。罗祥听见抽屉开合的声音，还有那把黄铜锁轻微的咔哒声。他走过去，看见妻子正把水果刀放进上方的橱柜——那是小雅够不到的高度。
"没必要这样。"他说。
贾元欣没有回头，继续调整刀柄的方向，让刀刃朝向墙壁。
"有必要的。"她说，"昨天你切水果时，盯着刀刃看了很久。"
罗祥不记得这件事。但他记得手掌触碰金属时的冰凉触感，记得那种陌生的吸引力。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陈明远教授。对方说了很多专业术语，但他只记住几个词："记忆晶化""加速期""建议住院观察"。他含糊地应着，目光却落在客厅的结婚照上。阳光正好照在相框玻璃上，反射的光斑里，他看见自己的脸——一张正在被遗忘吞噬的脸。
挂掉电话后，他发现自己站在客厅中央，却想不起来为什么要来这里。这种空白感越来越频繁，像潮水一次次漫上岸，每次都会带走一些沙粒。他环顾四周，这个家既熟悉又陌生。沙发扶手上小雅落下的发绳，茶几底下贾元欣常看的杂志，窗台上枯死的盆栽——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一个他正在遗忘的故事。
贾元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药碗。深褐色的液体冒着热气，味道苦涩中带着奇异的甜香。
"该吃药了。"她说。
罗祥接过碗。药液表面映出他的脸，扭曲，模糊，像水中的倒影。他忽然很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忘记。忘记自己承载着罗振邦的灵魂，忘记曾经在战场上活下来，忘记为什么要守护这两个人。
他喝下药，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这苦味里还夹杂着别的什么，一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味道。他看向贾元欣，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喝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下午他去接小雅放学。站在校门口，他仔细辨认每一个出来的孩子。当小雅飞奔过来时，他及时露出了笑容——这是便条上写的："见到小雅要笑"。
"爸爸！"孩子扑进他怀里，书包上的星空挂饰硌在他的胸口。
回家的路上，小雅叽叽喳喳说着学校的事。罗祥努力听着，但那些名字和事件像风一样穿过脑海，留不下痕迹。他只记住了一个画面：小雅画了一幅画，得了小红花。
"画了什么？"他问。
小雅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画了爸爸、妈妈和我，我们在草地上野餐。"她说，"爸爸还记得吗？上周日我们去的公园。"
罗祥点头，尽管他毫无印象。那片草坪，那个午后，那些三明治的味道，都消失了。他握紧女儿的手，孩子手背上的笑脸图案硌在他的掌心里。
晚饭时，又一场无声的考验。贾元欣做了红烧肉，罗祥最爱吃的菜。但当他夹起一块送进嘴里时，味蕾像蒙了一层纱，尝不出任何味道。
"好吃吗？"妻子问，眼睛紧盯着他。
"好吃。"他说，机械地咀嚼着。
贾元欣的眼睫垂了下去。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吃饭。罗祥后来才知道，她今天特意多放了一勺糖——他从来不喜欢甜味的红烧肉。
这种细节的错位越来越多。他穿错袜子，刮胡子时用错刀片，甚至有一次差点用洗衣液刷牙。每个错误都在这个家里投下阴影，而阴影最深的地方，是贾元欣的眼睛。她的眼神越来越复杂，混合着担忧、恐惧和一种奇怪的决心。
深夜，罗祥又一次醒来。这次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流失了。像沙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坠落。他起身，走向书房。
贾元欣果然在那里。但今晚她没有看结婚照，而是坐在书桌前写什么。听见脚步声，她慌忙把纸塞进抽屉。
"睡不着？"她问，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罗祥没有戳破。他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些书脊。军事理论，商业管理，历史传记——都是他曾经熟读的。现在它们像陌生人的收藏。他的手指在《战争论》上停留片刻，书脊上有一道浅痕，是多年前被子弹擦过的痕迹。这个细节他突然想起来了，清晰得可怕——但昨天早餐吃了什么，却一片空白。
"给我讲讲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他突然说。
贾元欣愣了一下。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听。"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罗祥以为她不会回答。
"是在一个雨天。"最后她说，"你没带伞，我把伞分了你一半。"
罗祥等待着，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个开头太普通，普通得像任何一对夫妻的初遇。但他隐约觉得，真相不是这样。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隐藏了，或者，被遗忘了。他的太阳穴突然一阵刺痛，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回到卧室后，罗祥站在窗前。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每一盏灯下可能都有一个正在被遗忘的故事。他摊开手掌，那些细小的晶体在黑暗中发出微光。三十八天，这个数字突然变得无比具体——他可能等不到阳寿耗尽的那天，就会先忘记自己是谁。
卫生间传来水声。贾元欣在洗漱，她今天格外慢。罗祥忽然想起，刚才在书房，他看见抽屉缝里露出纸的一角——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病历本，封面上写着贾元欣的名字。
这个发现像冰水浇在脊背上。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在遗忘，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失去着什么。小雅失去的是父亲的记忆，贾元欣失去的是希望，而他，正在失去整个自己。
水声停了。罗祥迅速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他感觉到妻子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她的呼吸很轻，但他知道她没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碰触他的手臂，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这个动作很轻，却比任何拥抱都让人心碎。
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罗祥努力记住这一刻：床的柔软，枕头的弧度，身边人温热的体温。但就像之前的每一个夜晚，他知道明天早晨，这些感觉又会变得陌生。
遗忘深处，不只是记忆的消失，还有爱的变形。当一个人开始忘记如何爱，那些被爱的人，要如何证明自己曾经被记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就像没有人知道，明天醒来时，他还会不会认识镜子里的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