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锚点共振 下
门后的空间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在瞬间停滞。这里的温度骤降了至少二十度，空气中弥漫着液氦挥发时特有的、带着金属腥甜气的刺骨寒意，每一次吸气都感觉有无数把冰锉刀在刮擦着气管和肺泡。视野所及，是一个无比广阔的地下大厅，无数粗壮的、包裹着银色反光保温材料的管道，如同神话中支撑世界的巨树根系，虬结盘绕，最终全都汇聚向大厅中央那个巨大的、不断有白色低温雾气如活物般翻滚溢出的圆柱形容器。容器周围，排列成无尽方阵的服务器机柜，指示灯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绿光，如同一片沉默的、冰冷的电子森林，而那低沉的、汇聚在一起的运行嗡鸣，则是这片森林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而在那巨大容器冰冷的金属基座旁，突兀地摆放着一个老旧的、深褐色的木质工作台，与周围极端科技化的环境形成了尖锐到怪异的对比。工作台上，散乱地铺着几张边缘已经卷曲、泛着岁月黄晕的稿纸，一个倾倒的、杯壁残留着深褐色干涸污渍的白色陶瓷马克杯，以及一支笔帽早已不知所踪、笔尖甚至有些歪斜的廉价钢笔。
罗祥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锁定了那些散乱的稿纸。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在凝结着白霜的金属地板上留下清晰的、带着湿气的脚印，在绝对的寂静中发出“嘎吱”的轻响。他伸出手，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缓慢地、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触碰向最上面那张稿纸粗糙的纸面。
就在他的指尖与那承载着过往的纸张接触的刹那——
轰！！！
不是声音，是记忆的雪崩，是意识的洪流，是时间的逆袭。
他不再是站在此地的罗祥，他是被困在昔日实验室里的罗振邦。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地攫住他的胸腔，喉头涌上无法抑制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头顶惨白的荧光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光线刺得他早已布满血丝的眼睛阵阵疼痛。握着那支廉价钢笔的手指，因为长时间超负荷的书写和身体极度的虚弱，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在纸上留下时而清晰深刻、时而模糊扭曲的字迹。他写下“锚点守恒定律初步验证：情感能量的高度聚集与稳定，必然以等量的记忆缺失、情感剥离或生命形式的牺牲为代价…”，笔尖在写到“代价”二字时，猛地一顿，一股无名的悲愤与绝望涌上心头，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触目惊心的、如同泪滴般的墨点。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旁边的马克杯，想要借助咖啡因保持清醒，喝到的却是早已冷透、只剩下极致苦涩的咖啡残液，那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激得他浑身一个剧烈的寒颤。杯口边缘，那一圈深褐色的、顽固的咖啡渍，在他此刻重叠的感官里，散发出如同陈旧血迹般的气味。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一种超越生死的、近乎偏执的决心淹没了他。“必须完成…时间不多了…来不及了…”他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低语，同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支简陋的钢笔笔杆上，传来的濒临极限却死死不肯松开的、指关节已僵硬发白的握力。
“罗祥！”
贾元欣带着急切与担忧的呼喊，如同从遥远的水面之上传来，将他从那片冰冷绝望的记忆泥潭中猛地拽回现实。他发现自己正弯着腰，双手撑在冰冷的工作台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口腔里充斥着2018年那种最廉价的速溶咖啡的苦涩味道，以及…罗振邦咳出的、真实的血腥气，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张稿纸上，墨迹未干的“代价”二字，与他记忆中那个深深刻入纸张纤维、承载着无尽沉重情绪的墨点，在视觉上完美地重合了。
沈砚的注意力并未完全放在手稿上，他锐利的目光被工作台下方一个处于待机状态、屏幕仍微弱闪烁的副显示屏所吸引。屏幕上正以极快的速度滚动过无数他无法理解的代码流和…破碎的实时监控画面碎片。突然，一个便利店内部的夜间监控定格画面跳了出来——画面中，一个穿着便利店制服的年轻女孩，正背对着摄像头，踮起脚费力地整理着高层货架上的商品。她抬手将一缕滑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就在那一瞬间，她挽起袖口的手腕内侧，一个殷红的、形状宛如展翅蝴蝶般的独特胎记，在监控并不算高清的画面里，依然清晰得如同烙印！
沈砚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劈中，瞬间僵直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那是…他的堂妹沈玉蝶自出生起就带在手腕上的、独一无二的蝴蝶胎记！绝不会有错！画面中的女孩似乎隐约察觉到了身后的监控，无意间回过头，对着摄像头方向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疲惫的、营业式的浅浅微笑，而她的嘴里，竟然轻轻哼唱着一支调子古怪、却让沈砚的灵魂核心都为之剧烈震颤的歌谣——那是他已故的叔母（沈沧之妻）生前，常常在堂妹枕边哼唱的、源于明代的民间小调《桂枝儿》！只是旋律变调得几乎面目全非，夹杂了太多现代的节奏，但那最核心的几个音阶，他死也不会忘记！照片角落自动生成的时间戳，与他和沈沧一同被那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卷入时空漩涡、失去所有一切的那个绝望时刻，仅仅相隔了不到三个时辰！
小雅则始终保持着她的安静，她移动到大厅唯一的入口处，再次从书包里掏出三枚黑子，看也不看，手腕轻轻一抖，将它们精准地抛洒在门边几个关键位置的阴影之中。黑子落地的声响微不可闻，但它们所落定的点，却隐隐形成了一个将众人所有气息、声音乃至存在感都微微向内收敛、与外界隔绝开来的、无形的力场雏形。
罗祥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份沉重的手稿上移开，用依然有些颤抖的手指，快速而小心地翻阅着后面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罗振邦那熟悉而焦急的字迹，夹杂着各种复杂的公式和推演：“锚点强度与情感纽带深度及共享记忆质量呈非线性正相关…”、“外部力量强行剥离或抽取锚点能量，将导致局部时空结构出现不可逆的脆化反应，类比金属疲劳…”、“多个强效锚点被过度聚集于单一容器或个体，超出其承载极限，将引发——” 最关键的最后一行字，在此处被生生斩断。稿纸的末页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撕去，只留下边缘参差破碎的锯齿，以及一个因为书写者突然被打断而显得墨迹狰狞、笔画扭曲的未完成字符，它看起来既像一个濒临崩溃的“崩”字，又像一个即将坍塌的“坍”字，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锚点过量聚集…到底会引发什么？”陈明远凑近过来，声音因周遭的极寒和内心的焦急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不知道，”罗祥死死盯着那残破的边缘，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某种恐怖的未来，一股沉重的阴霾彻底笼罩了他的心头，“但罗振邦留下的警告…绝不会是小事。”
就在这时，一直监控着外部动静的贾元欣突然脸色一变，低喝道：“有大量人员正在快速接近！能量反应很强！不是常规巡逻队，是装备了重型武器的战斗小组！”
沈砚最后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带着蝴蝶胎记、哼唱着变调童谣的女孩，仿佛要将她的影像、她的声音，彻底熔铸进自己的灵魂深处。他猛地转过身，眼中之前的恍惚、震动与无尽的怀念，在瞬间被一种决绝的、属于战士的冷厉所取代：“此地不宜久留，走！”
众人沿着来时的路径，以比潜入时更快的速度悄然撤回。当最后一人离开那条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通风管道，重新接触到码头区那污浊却蕴含着生机的夜晚空气时，罗祥才感觉那几乎要将血液都冻僵的寒意开始从四肢百骸缓缓褪去。但他指尖残留的稿纸粗糙触感，舌根萦绕不去的咖啡苦涩与血腥气味，以及脑海中那片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的、被撕去的空白，都化作了更加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心口。
沈砚沉默地跟在队伍的最后方，他的手紧紧攥着那枚曾短暂干扰了现代科技门禁的羊脂佩玉，用力之大，使得指节完全失去了血色。在即将完全隐入集装箱阴影的前一刻，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黑色建筑，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那里，不再仅仅是一个充斥着敌意与阴谋的险地，更悄然埋藏了一个跨越了数百年无情时光，曾经彻底失去、如今却又奇迹般显现，然而依旧遥不可及的、关于救赎与牵挂的渺茫幻影。
小雅悄悄伸出手，拉住了罗祥因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冰凉的食指，抬起小脸，在朦胧的夜色下仰望着他，轻声问道：“爸爸，你找到爸爸（罗振邦）留下的…那个最后的答案了吗？”
罗祥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女儿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又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吞噬了无数秘密与危险的、庞大的数据中心轮廓，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小雅。我们找到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更可怕的问题。而且，我有一种预感，要找到其中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会远超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