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的油灯晃了晃,将梁上悬着的酒旗影子投在墙上,像片随时会飘走的云。
沈辞把左腿搭在右腿上,锦缎长袍的下摆垂到地面,沾了点炉灰也毫不在意。
他望着窗棂外的月亮,那轮圆月被山尖挑着,像块浸了霜的玉,连带着吹进屋里的风都带着点清冽的凉意。
“真是无聊啊。”他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指尖敲着桌面,声音在空荡的客栈里荡开,撞在对面的酒坛上,弹回些微醺的回响。
柜台后,掌柜的正用布巾擦着个白瓷碗,闻言头也不抬:“沈小公子要是嫌无聊,不如帮我劈两担柴?后院的劈柴刀磨得锋利,正好让你活动活动筋骨。”
沈辞嗤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沈辞长这么大,手指头都没沾过柴屑。”
“倒是周掌柜你,我真是搞不懂了,放着山脚下的黄金地段不用,偏把这‘望月楼’开在三千尺的青云顶上。往来客人屈指可数,难道喝西北风就能饱?”
周掌柜擦碗的动作停了停,抬头看他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你懂什么。”他指了指窗外。
“开在山脚下,抬头看见的是街坊邻居的屋檐;开在这山顶上,举头就能碰着月亮。”
“你瞧这风,从云里钻过来,带着松针的气儿,吹过檐角的铜铃时,那声儿能绕着山转三圈——这才叫美如画。”
沈辞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月光确实把客栈的青瓦镀得发亮,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倒真有几分脱俗的意味。
可他从小在京城的侯府里长大,见惯了雕梁画栋、夜夜笙歌,实在品不出这荒山客栈的“美”在哪里。
三天前,他偷跑出家,本想找个江湖气浓的地方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刀光剑影,没成想误打误撞被上山采药的药农指了路,说青云顶上有间客栈,常有奇人异士落脚。
结果来了三天,除了周掌柜和一个烧火的老仆,连只带点江湖气的鸟都没见过。
“依我看,是你怕了山脚下那些麻烦吧。”沈辞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早就凉透的茶。
“我听说这青云山一带不太平,前阵子还有商队被劫了,官府查了半个月也没头绪。周掌柜你把客栈开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该不会是……”
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推开了那扇嵌着铜环的木门。
沈辞的话顿在喉咙里。
来人逆着月光站在门口,身形挺拔,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衣,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却被风衬得猎猎作响。
最惹眼的是他背后——背着个长条状的黑木匣子,约莫三尺长,用粗麻绳捆着,贴在后背时,轮廓像是藏着柄长剑。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动,露出双很亮的眼睛,扫过屋内时,带着点警惕,又有点漫不经心。
他的脸颊上沾着点尘土,左边眉骨处有道浅浅的划痕,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奔波而来。
“打尖。”少年开口,声音有点哑,像是被山风吹干了喉咙。
周掌柜放下手里的白瓷碗,脸上的笑纹更深了:“客官里面请。山顶上不比山下,只有些糙米饭和腌菜,酒倒是有两坛去年的桂花酿,就是烈了点。”
少年点点头,走到离门最近的桌子旁坐下,将背后的木匣解下来,轻轻靠在桌腿边。
他的动作很轻,却让沈辞莫名觉得那木匣沉得很,仿佛里面不是剑,而是块压着千钧力道的铁。
“就来碗糙米饭,再来碟腌菜。”少年说着,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倒出三枚铜钱放在桌上,“够吗?”
“够了够了。”周掌柜麻利地收起铜钱,转身往后厨走,路过沈辞身边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挤了挤眼睛。
沈辞挑了挑眉。这红衣少年看起来确实有点江湖气,尤其是那双眼,看着你的时候,像是在掂量你手里有没有刀,腰间有没有剑。
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见少年正望着窗外的月亮,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棱角分明,竟有种说不出的孤劲。
“喂,”沈辞忍不住开口,“你这木匣子里装的是剑?”
少年回过头,眼神里的警惕又重了些:“与你何干?”
“我就是好奇。”沈辞笑了笑,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玉镯,那玉镯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我听说江湖上的剑客,剑都宝贝得很,从不离身。你这木匣看着倒是结实,就是不知道里面的剑快不快。”
少年的目光在他的玉镯上扫了一眼,没说话,重新转过头去看月亮。那模样,像是懒得跟他这种富贵闲人搭话。
沈辞讨了个没趣,却没觉得恼。他从小在侯府里,身边的人不是阿谀奉承,就是谨小慎微,还没人敢用这种眼神对他。
这红衣少年的冷淡,反倒让他觉得新鲜。
后厨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周掌柜端着个粗瓷碗和一碟腌菜走出来,放在少年桌上:“客官慢用。”
少年拿起筷子,低着头扒拉米饭,吃得很快,却不显得粗鲁。
他几乎没动那碟腌菜,像是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沈辞看着他,突然想起临行前,父亲说的那句江湖之大,奇人异士多如牛毛,莫要以衣着取人。
他原本只当是句废话,此刻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年,倒觉得有几分道理。
就在这时,檐角的铜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不是被风吹的,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少年扒饭的动作猛地停了。
他抬起头,望向门口,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藏在鞘里的剑,骤然出鞘。
沈辞也跟着看向门口,只听门外传来几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低声交谈,语气里带着点凶悍的戾气,正朝着客栈这边靠近。
周掌柜的脸色微微变了,往柜台下缩了缩。
红衣少年慢慢放下筷子,手悄悄握住了桌腿边的木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