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上的血痕尚未干透，长安城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市井喧嚣依旧，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从未发生。唯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朝堂上骤然空出的许多位置，提醒着人们刚刚过去的巨变。
杜文甫被凌迟处死那日，万人空巷。曾经权倾朝野的刑部侍郎，在百姓的唾骂与烂菜碎石的洗礼中血肉模糊地结束了一生。其党羽核心成员同日问斩，血染刑场；三族流放，女眷充入教坊，昔日煊赫的门第顷刻间烟消云散。皇城司与金吾卫联手，以雷霆之势清洗着杜党残余，抄家的车队日夜不停，一箱箱罪证与赃物被运往宫中，触目惊心。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裴府的重新开启。象征着“满门忠烈”的御赐匾额被内侍监亲自带着工匠小心擦拭，重新悬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赏赐的金银帛缎、御马珍玩流水般送入府中，往来道贺的官员几乎踏破门槛。裴惊鸿穿着崭新的五品官袍，周旋于宾客之间，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她更愿意待在安静的偏厅，看着老管家裴忠——那位曾在金殿上“指证”她，实则是杜文甫胁迫、李璟暗中安排反戈一击的老人——忙前忙后，指挥着仆役收拾行装。
陆青野则被安置在刑部驿馆最好的院落养伤，由太医院院正亲自诊治。赏赐同样丰厚，前来探视、甚至暗中招揽的官员亦不在少数。他多数时间只是静坐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顽强保持着绿意的芭蕉，神色平静，对所有的试探与拉拢，只以沉默或简短的“多谢大人，伤愈后再议”回应。肩头的箭伤和强行催动“众生尸语”带来的精神损耗，正在缓慢恢复，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便再难重圆。这京师的空气，于他而言，依旧带着无形的枷锁与隔阂。
这日午后，传旨内侍带来了陛下的口谕，宣二人次日于两仪殿觐见。
翌日，天光未亮，两人便已沐浴更衣，在宫门外等候。晨雾缭绕着重檐斗拱，朱红的宫墙在曦光中显得肃穆而压抑。踏入宫门，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禁，行走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广场和漫长宫道上，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引路的内侍脚步轻得像猫，低眉顺眼，不敢多发一言。偶尔有巡逻的禁军队伍经过，铠甲铿锵，目光如电般扫过他们，带着审视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这里是大唐权力的心脏，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规则与界限之上。
终于，来到了两仪殿那巍峨的殿门前。巨大的蟠龙柱高耸入云，殿内光线幽深，只有御座附近点着长明灯，皇帝的身影隐在光影交错之中，看不真切，唯有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弥漫开来，如同实质。
“宣——裴惊鸿，陆青野，觐见——！”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在殿内回荡。
两人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步入殿中。金砖铺地，光可鉴人，映出他们清晰却略显孤寂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气，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帝王威仪。
他们走到御阶之下，依礼跪拜，齐声道：“臣（草民）裴惊鸿（陆青野），参见陛下。”
“平身。”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人起身，垂首立于阶下，能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有形之物，缓缓扫过他们全身。
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角落铜漏滴答作响，计算着这难熬的时光。这份沉默，比任何诘问都更具压力，仿佛在考验着他们的心志。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凝滞：“逆党肃清，朝纲重整，皆赖二位之力。”他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杜文甫伏法，其罪证确凿，尔等清白，天下共鉴。”
这是定论，也是安抚。
随即，他的语气微转，带着一丝探究，目光首先落在裴惊鸿身上：“裴卿，你裴家世代忠良，此次更是功在社稷。按律论功，擢升中枢，执掌刑狱，乃顺理成章之事。长安，才是你施展抱负之所在。朕，亦可为你择一良配，保你裴家世代荣华。你……意下如何？”
压力骤然袭来。这不是商议，而是带着期望的询问，甚至可视为一种不容拒绝的恩赏。
裴惊鸿的心脏猛地收紧，她能感受到身旁陆青野瞬间变得轻微的呼吸。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高踞御座、看不清面容的帝王，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
“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万死难报其一。”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响起，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然，臣之一生所学，筋骨磨砺于边塞风沙，锋芒淬炼于敦煌律法。臣习惯于纵马戈壁，追凶千里；习惯于在西市喧嚣中，明辨是非曲直；更习惯于……守护那片土地上，最朴拙、却也最真实的公道。”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声音更加坚定：“若留在这九重宫阙，困于案牍文书，周旋于朝堂纷争，非臣所长，更非臣所愿！恳请陛下，允臣回归敦煌！彼处虽苦，却是臣之战场，是臣能真正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之地！长安荣华，非臣所求！”
话语落下，掷地有声。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那内侍垂着头，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骤然转向了始终沉默的陆青野，那审视的意味更加锐利，几乎要将他穿透：
“陆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身负奇能，洞察幽冥，于国于民，皆称栋梁。大理寺正一职，正需你这般人物坐镇。假以时日，位列九卿，光耀门楣，亦非虚妄。长安，方是你施展不世之才的天地。难道……你也甘愿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重回那苦寒边陲，终日与尸骸腐骨为伴，寂寂无名？”
所有的压力，瞬间汇聚于陆青野一身。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裴惊鸿投来的、带着担忧与紧张的目光。
他缓缓抬起头，脸色因伤势和此刻的紧绷而愈发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异常平静，深邃得如同包含了整个寂静的夜空。他迎着皇帝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角落：
“陛下，臣之所能，非为权术，更非晋身之阶。它源于对生死界限的一份敬畏，源于亡者临终未能瞑目的一份执念。”他的话语缓慢而清晰，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长安……很好。律法森严，秩序井然，乃天下中枢。”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没有丝毫回避：“然，此地过于喧嚣，人心过于纷杂，会干扰臣之‘聆听’，迷失臣之本心。臣……只愿为一仵作。于寂静处，为无声者言；于黑暗中，为蒙冤者雪。敦煌虽苦，风沙蔽日，但天地辽阔，人心相对简单。唯有在那里，臣方能……守住本心，求得问心无愧。”
“守住本心，问心无愧。”
这八个字，如同古老的钟磬，轻轻敲响在宏伟而寂静的两仪殿中，余音袅袅。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他们，那目光深沉难测，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久远的东西。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铜漏固执地滴答着。
许久，皇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后靠了靠，一直紧绷的气氛，似乎随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悄然松动了一丝。他的指尖在龙椅光滑的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守住本心，问心无愧……”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缓缓移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释然与某种复杂情绪的叹息。
“这满朝朱紫，终日营营，求富贵，谋权势，能有几人，还记得这八字？”他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听，“裴卿要的是战场的纯粹，陆卿求的是内心的安宁。你们所求，竟非朕能赐予的富贵荣华，而是……一片能让心神宁帖的天地。”
他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平等的感慨，这在帝王身上是极其罕见的：“朕坐拥这万里江山，看似无所不能，却往往连这般简单的心愿，也难以成全己身，更遑论他人。今日，在你们身上，朕倒是看到了……朕年少时，也曾向往过的……那份纯粹。”
他摆了摆手，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强留的人不忠。朕，成全你们。”
“裴惊鸿，加封安西都护府司法参军，兼领敦煌郡法曹，总揽安西刑狱！”
“陆青野，擢升敦煌郡首席仵作，秩同七品，可见官不拜，独立勘验，直奏之权不变！”
“望你二人，在那边陲之地，守住你们的本心，也替朕，守住那一片……朗朗乾坤！”
“臣（陆青野），领旨！谢陛下隆恩！”两人齐声应道，这一次的跪拜，带着前所未有的、发自内心的轻松与真正的感激。
当他们再次退出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两仪殿，重新踏足被阳光铺满的宫道时，仿佛穿越了一道无形的界限。沉重的压力骤然消失，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裴惊鸿停下脚步，回望那巍峨的宫殿，又转头看向身旁沉默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的男子。阳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和依旧有些苍白的唇色，但她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如释重负的明亮。她弯起唇角，一个真切而轻松的笑容终于毫无负担地绽放开来，轻声道：
“我们回家了。”
陆青野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深处那终年不化的冰雪仿佛被这笑容彻底消融，只余一片温和而坚定的暖意。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
“嗯，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