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货店幽暗的地窖里,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摇曳的豆大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潮湿的土墙上,仿佛蛰伏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草药味和陈年皮革混合的沉闷气息。
裴惊鸿半跪在陆青野身前,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开他被血和汗水彻底浸透、紧紧黏在皮肉上的衣衫。当那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昏黄灯光下,尤其是看到飞刀造成的创口边缘已然开始发黑肿胀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红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从火盆中拿起那柄已被烧得通红的匕首。
“必须把腐肉剔掉,会……很疼。”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目光紧紧锁在伤口上,不敢去看陆青野此刻的表情。
陆青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他默默将一截随手捡来的木柴横着咬在口中,对着裴惊鸿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全然交付的信任。当烧红的匕首尖端触碰到伤口的刹那,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滚落,瞬间浸湿了鬓角。他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咬紧木柴的牙齿格格作响,却硬是没有挪动分毫。
裴惊鸿的手稳得像磐石,动作精准而迅速,剜去腐肉,清理创面。每一刀下去,她都仿佛能感受到那痛楚传递到自己心上。终于处理干净,她飞快地将准备好的金疮药粉撒上去,白色的药粉瞬间被渗出的鲜血染红。她用干净的、略显粗糙的布条一圈圈紧紧缠绕包扎,力道恰到好处地止住了血。
“我们得尽快离开长安。”她一边打结,一边快速说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杜文甫绝不会放过我们,他一定会掘地三尺。这处暗桩目标太大,撑不了多久。”
“不能走。”陆青野吐掉口中那截几乎被咬断的木柴,虚弱地喘息着,因失血和剧痛而声音发颤,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宫变在即……那幅巡逻图,那枚钥匙对应的锁……证据还未找到。此时离开,无异于将万里江山、亿万黎民,拱手让与杜文甫那等窃国逆贼!”
裴惊鸿包扎的动作彻底顿住,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如今他们身负“朝廷逆贼”、“西域妖人”的污名,举目皆敌,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蛾,如何能与权倾朝野、党羽遍布的杜文甫抗衡?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地窖上方传来了三长两短、富有节奏的叩击声,是店主张三约定的暗号。两人瞬间屏息凝神,裴惊鸿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片刻后,地窖入口的木板被轻轻移开一道缝隙,张三提着一個普通的食盒敏捷地钻了下来,反手又将木板盖好。他的脸色在油灯下显得异常凝重。
“法曹,陆先生,”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外面风声紧得像铁桶!金吾卫、刑部的暗探,还有不少来历不明的生面孔,像梳子一样反复在西市排查,已经搜过两次隔壁铺子了。不过……”他话锋一转,从食盒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不起眼的、带着温润光泽的青铜符牌,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就在半个时辰前,安西都护府的司马李璟大人秘密来访,他没多说什么,只留下了这个。李大人让我转告您,若您需要,可凭此物去永兴坊的‘云来书肆’寻他。”
“李璟!”裴惊鸿眼中骤然爆出一抹精光,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李璟与她不仅是世交,在安西都护府时更是曾并肩作战、有过命交情的战友。更重要的是,他隶属相对独立的军方系统,手握实权,并非杜文甫能够轻易染指的力量。这无疑是绝境中伸出的一根救命稻草!
“准备一下,我们连夜去云来书肆。”裴惊鸿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她扶起陆青野,帮他套上一件张三找来的、带着浓郁羊膻味的旧皮袄,以作伪装。
子时末,长安城陷入一天中最沉寂的时刻。乌云遮月,只有坊间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响起。两人如同两道紧贴地面的幽灵,凭借着裴惊鸿对长安坊市街道的烂熟于心,在狭窄的坊墙阴影和无人小巷中急速穿行。他们猫着腰,脚步轻捷如狸猫,灵敏地避开了一队队举着火把、甲胄鲜明的金吾卫巡夜队伍,以及那些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窥伺的暗探眼线。
有惊无险地抵达永兴坊,云来书肆早已打烊,黑漆漆的门板紧闭。但后门却如同约定般,虚掩着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两人对视一眼,迅速闪身而入。院内一棵老槐树下,一身青色常服的李璟正负手而立,仰望着被乌云笼罩的夜空,眉头紧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惊鸿!陆兄!你们……”听到动静,李璟猛地回头,当借着微光看清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尤其是陆青野肩头那厚厚的、依旧在渗血的绷带时,他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与担忧,快步上前,“外面的传言已经不堪入耳,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兄,传言皆是杜文甫那老贼构陷!”裴惊鸿打断他,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地将皇苑枯尸、宫变阴谋、杜文甫与“新月”勾结、以及他们二人如何被污蔑、追杀的过程快速说了一遍。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急切而微微颤抖,但叙述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李璟越听脸色越是凝重阴沉,他背着手在小小的院落里踱了两步,猛地停下,沉声道:“我近日也察觉朝中气氛诡异!杜文甫以加强贡品案后京师防务为由,调动了一些本不该他管辖的武库资源和右骁卫的部分人手,手续看似齐全,但动机可疑。如今听你们这一说,恐怕正是为了那‘子时三刻,举火为号’在做准备!他这是要里应外合,行那董卓、曹操之事!”
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青野,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有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陆兄,非是李某不信你为人,只是……只是那‘尸语’之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仅凭此一点,即便我信,也实在难以取信于朝堂衮衮诸公,更无法作为铁证,扳倒根深蒂固、党羽众多的杜文甫。”
“不需要取信百官。”陆青野平静地开口,声音因失血和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们只需要找到那幅实实在在的朱砂巡逻图,找到那枚青铜钥匙能打开的锁。亡者最后刻印在神魂中的记忆,绝不会错。它们一定存在,就在杜文甫的掌控之下,就在这皇城某处。”
李璟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笃定,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又看了看身旁裴惊鸿那毫无保留、充满信任与决绝的目光,内心挣扎片刻,终于重重一跺脚,下定了决心:“好!我信你们!我在杜府有一个埋藏极深、几乎从不启用的暗线,是负责洒扫外围书房的一个小书童,或许能冒险探听到一些蛛丝马迹。另外,右骁卫中有几位与我有过命交情的兄弟,我可以设法让他们在明晚,也就是科举前夜,于玄武门当值时,‘偶然疏忽’片刻,为你们创造潜入禁苑探查的时机!但时间万分紧迫,必须在科举之前拿到证据!”
“科举?”裴惊鸿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的时间点,心猛地一沉。
“没错。三日后,正是礼部试的日子!”李璟语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届时,百官汇聚皇城,贡院、宫城守卫重心必然转移,防卫会出现短暂的、不易察觉的空隙。这正是他们发动宫变,里应外合的绝佳时机!”
时间,只剩下三天!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充满了致命的危险。在李璟的暗中全力策应下,那名小书童冒着杀身之祸,终于寻机传来一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消息:杜文甫近期确实行踪诡秘,频繁独自出入禁苑凝香殿,且每次都会屏退所有随从,独自在书房内待上许久,行为反常。而右骁卫的兄弟也冒着天大的风险确认,玄武门近期的夜间巡逻路线和交接口令,与往常记载的相比,确实出现了几处极其细微却关键的调整。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最终都清晰地指向了两个地点——杜文甫在禁苑内的值房“凝香殿”,以及宫变的关键节点“玄武门”!
第三天夜里,科举前夜,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星月之光,寒风呜咽,正是月黑风高杀人夜,也是行动的最佳时机。在李璟安排的右骁卫兄弟“偶然疏忽”、故意留出的短暂空隙掩护下,裴惊鸿与陆青野如同两道没有重量的鬼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此刻已然如同张开巨口、遍布陷阱的皇家禁苑,目标直指东北角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凝香殿。
殿外檐下,那串紫铜风铃在凄冷的夜风中摇曳,发出断断续续、如同冤魂低泣般的细微呜咽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书房的门紧闭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锁挂在上面。但这难不倒精通机关锁钥的裴惊鸿。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特制的、细如牛毛却坚韧无比的乌金丝,在锁孔内极其灵巧地拨动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铜锁应声弹开。
两人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而入。书房内一片漆黑,陈设简洁,只有书案、书架和一张简单的卧榻轮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们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借着李璟提供的、散发着微弱莹光的夜明珠,如同盲人摸象般,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每一寸可能隐藏秘密的地方。
陆青野强忍着踏入此地后,因空气中残留的、与那死者密切相关的死亡记忆碎片而引发的阵阵精神刺痛与眩晕,集中全部心神,仔细感知着那股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气息”流向。
“在这里……”他猛地停下脚步,抬起未受伤的手臂,精准地指向书案后方,那个看似与墙壁浑然一体、摆放着几件普通瓷器古玩的博古架。在他的感知中,那里正散发着最浓郁、最清晰的、与那枚青铜钥匙和死者临死前记忆紧密相连的“痕迹”!
裴惊鸿立刻上前,伸出双手,指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冰冷光滑的博古架表面及其摆放的器物上细细摸索、敲击。她的指尖终于在一个看似与底座融为一体、毫不起眼的青花瓷瓶底部,触碰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凸起。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按住那个小凸起,缓缓用力向下按去。
“咔哒。”
一声机括转动的轻响传来。紧接着,博古架连同后面的一小块墙壁,竟无声无息地向侧方滑开,露出了一个约莫尺许见方的幽深暗格!
暗格内别无他物,只放着一卷用明黄绸缎精心包裹的卷轴,以及一个紫檀木打造、雕刻着精美纹路的小木盒。
裴惊鸿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首先拿起那卷明黄卷轴,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绘制在细腻绢布上的舆图赫然呈现!正是那幅用刺目朱砂标注着禁苑及玄武门附近详细巡逻路线、换防时辰、甚至标注了几处最佳潜伏与突破点的宫变路线图!与陆青野“看到”的记忆碎片,一般无二!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又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木盒内没有钥匙,而是静静地躺着几封折叠好的密信,以及……半块雕刻着猛虎、象征着调兵权力的——虎符!她拿起最上面一封密信展开,上面的字迹,与她熟悉的杜文甫平日奏章上的笔迹完全相同!信中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直指与“新月”组织头目勾结,约定于明日科举日,“清扫障碍,共举大事”,落款处,盖着一个清晰的、弯弯的黑色新月徽记!而那半块虎符,正是调动右骁卫这支关键卫戍力量的关键信物!
铁证如山!人证(虽已死)物证俱在!
裴惊鸿拿着这些轻薄却重若山岳的纸帛和虎符,双手因极致的愤怒、沉冤得雪的激动以及对国家命运的担忧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终于……终于找到了能将杜文甫钉死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铁证!
“我们走!”她将卷轴和木盒贴身藏好,紧紧按住,仿佛护着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然而,就在他们迅速整理好暗格,准备悄无声息地撤离书房时,异变陡生!
殿外,原本只有风声呜咽的寂静被瞬间打破!无数火把如同鬼火般骤然亮起,将凝香殿四周映照得如同白昼!沉重、杂乱而迅疾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从四面八方涌来,眨眼间便将整座殿宇围得水泄不通!
杜文甫那熟悉却此刻充满冰冷杀意与计谋得逞后嘲讽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在殿外响起:
“裴惊鸿!陆青野!本官早已料到,你们这两个朝廷钦犯、西域妖人,定然会来自投罗网!如今人赃并获,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他们,落入了杜文甫精心布置的、最后的陷阱之中。真正的决战时刻,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