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沉香苑。
秋日的阳光透过精致的茜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却驱不散这间闺阁内弥漫的、令人心悸的沉重。空气中浮动着她惯用的、清冽的松木冷香，此刻却仿佛混杂了铁锈与灰烬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裴惊鸿端坐在窗边的梨花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身姿依旧保持着军人般的挺直，如同绝壁上迎风的孤松，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难以自抑地轻颤着，泄露着内心正经历的惊涛骇浪与撕裂般的痛苦。
她的面前，站着她的叔父，裴家的现任家主，执掌家族命脉的裴钧。裴钧年近五旬，面容与裴惊鸿有几分相似的轮廓，却更显深沉威严，久经沙场的风霜与权谋的历练如同刀凿斧刻般印在他的眉宇与眼神深处。此刻，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负手在铺着西域地毯的房中缓缓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近乎死寂的空间里被放大，一声声，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
“鸿儿，”裴钧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不容置疑的家族权威与沉重压力，“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还要让整个裴家，为你那点不合时宜的‘坚持’陪葬吗？”
他抬起手，用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手势，阻止了裴惊鸿唇瓣微动欲要出口的辩驳，继续道，语气愈发沉痛：“如今外面已是沸反盈天！满长安城都在议论！那陆青野，区区一个边陲贬官，仵作出身，已被坐实了修习西域妖法的妖人之名！他与那叛逆组织‘新月’勾结，意图构陷朝中重臣，证据链完美无缺！而你，裴家嫡女，敦煌法曹，竟被他巧言令色、妖术所惑，卷入其中，成为他手中的刀！如今圣上明察万里，只是将你禁足查办，未即刻下狱，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也是看在我裴家满门忠烈，世代血染沙场、为国捐躯的赫赫功勋份上！”
他向前逼近两步，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裴惊鸿那双倔强不肯低垂的凤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失望：“杜文甫杜侍郎！他是你的恩师！是士林清流的标杆，在朝中声望卓著，圣眷正浓！是他亲自在金銮殿上，痛心疾首地指证你受妖人蛊惑！还有你那看着你长大的老管家裴忠，他跪在殿前，涕泪交加，亲口承认替你与那‘驼铃’商号的何繁传递信件、接收赃款！那些白纸黑字、笔迹吻合的信件！那些真金白银、来自西域的珠宝！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它们不指向你，还能指向谁？！你告诉我，面对这一切，我该如何信你？裴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前程，又该如何自处？！难道要让他们因为你一个人的固执，全都背上勾结妖人、祸乱朝纲的罪名吗？！”
裴钧的声音如同重鼓，一声声敲击着裴惊鸿的耳膜与心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那几乎喷薄而出的痛心，语气转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家族存亡危机的警示：“你可知，就在今日早朝，已有数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我裴家教女无方，纵容嫡女勾结妖人，窥探禁苑，意图不轨，祸乱朝纲！奏章上的每一个字，都沾着血！若你再不与此事彻底切割，再不与那陆青野划清界限，我裴家百年浴血奋战换来的清誉与根基，必将毁于一旦！届时，莫说你的前程，便是你父亲……我那战死沙场的大哥……他的在天之灵，恐怕也难以安息！我裴家列祖列宗的脸面，又将置于何地！”
最后几句话，裴钧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裴惊鸿。那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震得她神魂俱颤。她眼前仿佛闪过父亲身披染血战甲、手持裴家枪、回头对她微笑的模样；闪过裴家祠堂里，那些密密麻麻、代表着无数忠魂的漆黑牌位，以及悬挂在最中央、那御笔亲书的“满门忠烈”金匾！家族的荣誉，父辈的期望，如同一张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巨网，又像一条冰冷沉重的锁链，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紧紧束缚着她的四肢百骸，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痛苦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脑海中，另一幅画面却不受控制地涌现——杜文甫在金殿之上，那看似沉痛万分、实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得意与阴鸷的脸；陆青野在敦煌阴冷的敛房中，面对尸体时那专注而苍白的侧脸，以及因能力反噬而瞬间虚脱的痛苦；石海戈壁，烈日风沙，他毫不犹豫用并不强壮的后背为她挡住致命一刀时，那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和他瞬间煞白的脸色；还有他被软禁在驿馆，面对漫天“妖人”污名时，那沉默却始终未曾弯曲的脊梁，以及那双看向她时，依旧清澈、坚定，带着无声信任的眸子……
一边，是栽培她、提携她十数年，恩情如山，如今却被无数“铁证”指向、看似无可辩驳的恩师，以及维系着家族百余年荣耀与上百口人生死的、沉重如山的责任。
另一边，是那个来自荒僻边陲、身负无法言说的诡异能力、被整个长安唾弃为“妖人”、相识不过数月，却一次次在生死边缘与她相互扶持、用行动乃至生命践行着对真相执着追求的男人。还有他那源自亡者记忆的、关于宫变的确切指证，那关乎大唐国本、亿万黎民生死的惊天阴谋！
信任哪一边？
理智如同冰冷的海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思绪。叔父所言，站在家族和世俗的角度，无懈可击。所有的表象证据都对她和陆青野极端不利。选择相信陆青野，就意味着要彻底否定恩师，与过去十几年建立的信赖与情感决裂；就意味着要将生她养她的裴家，拖入一场前途未卜、凶险万分的政治漩涡，很可能面临灭顶之灾！这是赌上一切的疯狂！
可是……她的心，她那在无数次真刀真枪的搏杀、在错综复杂的案牍刑狱中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却像黑暗中永不熄灭的烽燧，清晰地、固执地指向另一个方向！杜文甫的反应太快，太急，太完美！完美的像一场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戏剧！那被灭口士兵未说完的“杜公”，那精准指向他凝香殿书房的风铃，那来自亡者记忆的、关于玄武门宫变的致命信号……这些看似零碎、无法摆在明面的线索，在陆青野那超越常理的能力串联下，拼凑出的黑暗图景，远比那些摆在台面上的“证据”，更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与胆寒！
若杜文甫真是清白的忠臣，为何要如此急切地、不惜动用如此卑劣手段构陷她与陆青野？为何要千方百计堵死所有可能深入的调查路径？这分明是心虚到了极点的表现！是杀人灭口！是欲盖弥彰！
若那宫变阴谋为真……那么此刻选择明哲保身，为了家族安危而选择沉默、甚至屈从，那才是真正将裴家、将大唐江山、将无数将士用鲜血守护的社稷，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届时，叛军刀锋所指，宫阙倾覆，烽火连天，生灵涂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裴家的“忠烈”之名，岂不成了历史最大的讽刺与笑话？！
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如同两条咆哮的巨龙，在她脑海中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撕扯，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她的情感彻底撕裂、碾碎。她的额头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唇瓣被贝齿咬得失去了血色，甚至尝到了一丝腥甜。
裴钧看着她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如同在炼狱中煎熬的痛苦挣扎，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刻意放缓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最后的、近乎恳切的期望：“鸿儿，叔父知道……知道你心里委屈，不甘心。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唯有壮士断腕，方能保全大局！只要你肯……肯出面，向圣上、向朝野承认，你是受了那陆青野的妖法蛊惑，心神失守，才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他身上。杜侍郎……他念在往日师徒情分，圣上……看在我裴家往日的汗马功劳，必会对你网开一面，从轻发落。我裴家……也能在这场风暴中，保住根基，得以延续……”
“叔父！”裴惊鸿猛地睁开双眼，打断了他那带着诱哄与妥协意味的话语。
就在这一刹那，她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挣扎、彷徨，如同被投入洪炉的杂铁，在极致的高温与压力下，瞬间被煅烧、提纯、凝练！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无比清晰的、冷硬如万年玄冰、却又炽烈如地心熔岩的决绝！
她缓缓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能撑起即将倾塌的天空。她直视着裴钧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威严，有愤怒，更有深深担忧与期盼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室内：
“陆青野，不是妖人。”
裴钧脸色骤然一变，怒意瞬间盈满眼眶：“你竟还要……”
“杜文甫，”裴惊鸿不容他打断，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他，才是真正的国之巨蠹！是隐藏在忠臣面具下的窃国大盗！他勾结‘新月’，图谋宫变，意图颠覆社稷！我与陆青野所查的每一条线索，所指证的每一桩罪行，句句属实，字字泣血！”
“荒谬！狂妄！”裴钧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暴起，“你疯了！你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边陲仵作，一个被天下人唾弃的妖人，就要赌上我整个裴家百余年的基业和上百条人命？！你可知你这话说出去的后果？！那是万劫不复！”
“我知道。”裴惊鸿的声音却异乎寻常地平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将生死、荣辱、乃至家族亲缘都彻底置之度外后，方能达到的、近乎冷酷的平静，“正因我知道那后果可能是鲜血淋漓，可能是身败名裂，可能是众叛亲离，我才更不能在此刻退缩！叔父，”
她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仿佛有两簇幽深的火焰在瞳孔深处 silent 燃烧，直视着裴钧：“您教导过我，裴家枪法，传承的不仅是克敌制胜的武艺，更是‘忠烈’二字的风骨与脊梁！忠，是忠于君王，更是忠于社稷，忠于黎民！烈，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若我们今日因惧怕牵连、贪图安稳而选择沉默，选择妥协，坐视逆谋得逞，窃国者逍遥法外……那么，他日叛军刀锋直指宫阙，烽火燃遍大唐山河之时，我裴家子弟，又有何颜面再提枪上马？有何颜面立于这天地之间？届时，‘满门忠烈’这四个字，岂不成了史书上最可悲、最可笑的天大谎言？！”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决绝的冰冷，对着脸色铁青、身躯微颤的裴钧，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姿态却带着不容折辱的刚硬：“叔父，惊鸿不孝，不能光耀门楣，反为家族招致弥天大祸。更不能……屈从于谎言，让家族因我而蒙羞。今日，若家族……容不下惊鸿的选择，认为我的坚持会带来毁灭……那么，惊鸿愿自请出族，削去族谱之名！自此之后，我所行之事，一切后果，皆由我裴惊鸿一人承担！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绝不再牵连裴家分毫！”
说完，她直起身，不再去看裴钧那瞬间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暴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难辨神色的脸庞。她毅然转身，迈着稳定而决绝的步伐，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秋日惨淡的光线从窗外涌入，勾勒出她异常单薄却仿佛蕴含着能够撞破南墙、劈开黑暗的、一往无前力量的背影。裙裾拂过地面，没有一丝犹豫。
生死抉择，她已做出。
信他，或许前方是万丈深渊，是身败名裂，是家族的彻底决裂与抛弃。
但若不信，若在此刻退缩，她将终其一生都活在谎言与背叛的阴影之下，辜负的不仅是陆青野那以命相托的信任与守护，更是她裴惊鸿立于这世间，赖以存活的——道与义！是那颗永不蒙尘的赤子之心！
她选择，遵循自己的本心与判断，与那个被整个世俗斥为“妖人”的男子，并肩作战，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至死方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