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惊鸿被禁足于裴府那朱门高墙之内,往日车马往来的府邸如今门可罗雀,唯有身着明光铠的金吾卫如同铁铸的雕像般肃立两侧,冰冷的视线扫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身影。
她站在庭院中,仰头只能望见四方的、被秋日灰蒙天空框住的飞檐,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鹰隼,困于华贵的牢笼。她试图通过后角门、通过老仆向外传递只言片语,却发现连府中采买的仆役出入都受到严密盘查,杜文甫显然动用了极大的能量,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要将她所有的生机与希望彻底绞杀在这深宅大院之中。
而与此同时,一场针对陆青野的、更加卑劣阴狠、旨在彻底摧毁其人格与信誉的风暴,如同地下涌动的毒泉,开始在长安城内外迅猛发酵、喷薄而出。
就在裴惊鸿被停职的次日,各种流言蜚语便如同携带瘟疫的蝗虫,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乃至东市西市的每一个角落。其源头隐匿在暗处,难以追溯,但内容却惊人地统一,且恶毒精准,直指人心最原始的恐惧。
传言称,那来自边陲敦煌的仵作陆青野,根本不是什么明察秋毫的能吏,而是修习了西域诡谲妖法的妖人!他并非依靠智慧与经验断案,而是擅长以邪术操控尸体,编造亡者记忆,用以构陷忠良,满足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敦煌时,他便以此法迷惑了心志不坚的裴法曹,使其对自己言听计从,两人联手制造了一系列冤狱,打压异己。如今来到长安,眼见裴法曹罪行败露,自身难保,便欲故技重施,将更恶毒的脏水泼向德高望重、清名在外的杜文甫杜侍郎!那皇苑枯尸,根本就是他施展妖法、编造虚幻记忆,用以攀诬杜侍郎的道具!他甚至能“看见”杜侍郎书房外的风铃,这岂是常人所能?分明是妖术作祟!
这些流言编织得丝丝入扣,将陆青野那无法以常理解释的“尸语”能力直接妖魔化,并与裴惊鸿已被“坐实”的“罪行”紧密捆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看似完美无缺、逻辑自洽且令人毛骨悚然的闭环。恐惧,往往源于未知。而陆青野的能力,恰恰触碰到了普通人认知的边界。
“听说了吗?刑部驿馆关着的那个陆仵作,根本不是人!是妖!”
“何止!我听我在衙门当差的表兄说,他能让死了三天的人坐起来,指着凶手的名字!”
“怪不得杜侍郎那样的好官会被他盯上,这是想用妖法搬倒朝廷栋梁,好让那些西域胡作非为啊!”
“裴法曹可惜了,年纪轻轻,又是将门之后,竟被这等妖人迷了心窍,断送了前程!”
“此等妖孽,留在京师,实乃祸国殃民之大患!应当立即焚杀,以绝后患!”
舆论汹汹,如同骤然掀起的海啸,席卷了整座长安城。原本因贡品案对陆青野产生的一点好奇与敬佩,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深深的厌恶和汹涌的唾弃所取代。“妖人”、“构陷忠良”、“西域妖术”、“祸国殃民”……一个个沉重的、恶意的标签,如同跗骨之蛆,牢牢钉在了他的身上。
这污名化的风暴,不仅在市井民间疯狂蔓延,更以极快的速度,精准地刮入了庄严肃穆的朝堂。一些原本就与杜文甫交好、或是被他暗中笼络、许以重利的御史言官,开始如同约好了一般,接连上奏,措辞一封比一封激烈,引经据典,慷慨陈词,称“妖人陆青野,以邪术乱法,蛊惑人心,构陷大臣,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其行当剐”,强烈要求皇帝顺应民意,将其立即下诏狱,严加惩处,明正典刑,以正视听,以安百官黎民之心。
陆青野被软禁在刑部驿馆后院一处最为偏僻的独立小院内。院墙高耸,门户紧闭,院外有八名手持长戟的兵士日夜轮班看守,美其名曰“保护”,实则与囚牢无异。他无法踏出院门半步,却能清晰地听到墙外经过之人那刻意放大的、充满鄙夷与恐惧的议论和恶毒的咒骂。那些声音,有时是粗野的市井之徒,有时却像是故意伪装的路人。
“妖人!滚出长安!”
“害人精!裴家小姐就是被你害的!”
“天杀的西域妖术,不得好死!”
有时,石块和烂菜叶会越过墙头,砸在院门上、窗棂上,发出“砰砰”、“噗噗”的闷响,留下污秽的痕迹。每日送饭的驿卒,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他眼神躲闪,从不与陆青野对视,将粗陋的食盒放在门口石阶上,便如同躲避瘟疫般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那不祥的妖气,厄运缠身。
陆青野通常只是沉默地坐在窗前那张旧木椅上,透过窗纸破损的小洞,看着庭院中那棵在萧瑟秋风中颤抖、叶片已凋零大半的梧桐树。他面色依旧平静,无波无澜,仿佛外界所有的喧嚣、恶意的攻击、以及那泰山压顶般的污名,都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与他无关。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冰冷怒意,以及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
他并不在意自身的荣辱生死,早在决定运用这能力追寻真相时,他便已有了承受世人非议的觉悟。对于“妖人”的污名,在经历过敦煌的流言风雨后,他内心甚至已生出几分近乎麻木的坚韧。但他无法忍受的是,杜文甫及其背后那庞大的黑暗势力,竟利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不仅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泥沼,更彻底玷污、践踏了裴惊鸿的赤胆忠心与清白声誉!将他们二人呕心沥血、几度生死才获取的、关乎帝国存亡的线索与证据,统统扭曲成了“妖术构陷”的荒唐笑话!
这比直接的刀剑相加更加恶毒百倍!这是杀人诛心!是要让他们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他清晰地看透了杜文甫的连环毒计。先以雷霆之势除掉裴惊鸿这个最具威胁、知晓核心秘密的弟子,再将他这个拥有“非常”能力的仵作彻底污名化,使其所有基于能力的发现与指证,在世人乃至君王眼中,都变成不可信的“妖言”。如此一来,即便他们侥幸掌握了宫变的铁证,也无法取信于人,反而会坐实“构陷”的罪名。
如此一来,杜文甫便可高枕无忧地隐藏在那“忠臣良相”的光鲜面具之后,继续从容不迫地布置他那颠覆社稷、涂炭生灵的疯狂阴谋。
“呵……”陆青野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燎原的野火。
杜文甫以为,凭借这漫天泼洒的污水、这精心编织的污名、这如同铁桶般的囚禁,就能让他陆青野心神崩溃,束手就擒,让他与裴惊鸿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都付诸东流?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这铺天盖地的污名,这沉重如山的囚笼,非但没有让他绝望沉沦,反而如同淬火的冰水,将他心中那团自始至终只为追寻真相、捍卫世间公道的火焰,浇铸得更加坚硬,更加凝练,更加炽烈!那火焰在他眼底深处燃烧,几欲破瞳而出!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看着这双骨节分明、看似寻常,却能穿透生死界限、聆听亡魂最后低语的手。这能力是诅咒,带来无尽的痛苦、排斥与孤独;但此刻,他更愿视其为一种馈赠。它一次次将他推入绝境,却也一次次在至暗中,为他,为那些含冤莫白之人,撕开了笼罩真相的重重帷幕,指引出生机所在。
杜文甫可以操控舆论,可以颠倒黑白,但他无法抹杀客观存在的真相,无法改变那些被刻印在死亡瞬间的记忆!亡者的低语,或许无法作为公堂之上律法认可的证据,但它所指明的方向,它所揭示的罪恶,绝不会错!
他必须出去!必须挣脱这无形的枷锁!必须找到那幅朱砂绘制的巡逻图实物,找到那枚诡异青铜钥匙所能开启的锁具,找到那能将杜文甫及其党羽彻底钉死在谋逆耻辱柱上的、无可辩驳的铁证!
夜色渐深,秋风呜咽着穿过破旧的窗棂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驿馆内外一片死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守夜兵士单调的梆子声,以及墙角秋虫那有气无力、仿佛预感末日将至的哀鸣。陆青野吹熄了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坚硬的床榻上,闭目假寐,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已然入睡。然而,他全身的感官却如同拉满的弓弦,敏锐地捕捉着院外每一丝风吹草动,每一次兵士交接班的细微声响,每一片枯叶落地的轻响。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或许渺茫、充满未知危险,但他必须去尝试、去搏杀的突围之机!
妖人的污名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入皮肉,但也彻底激起了他骨子里那份从不向黑暗与强权屈服的倔强与血性。这场关乎生死、关乎信念、关乎帝国命运的的斗争,远未到结束之时。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