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惊鸿与陆青野刚踏出那间临时充作敛房的、弥漫着死亡与草药混合气味的宫室,尚未按照计划分头行动,便被一队身着玄色铁甲、腰佩制式横刀、气息如同出鞘利刃般冷冽的金吾卫迎面拦住。为首的,竟是素以铁面无私著称的金吾卫将军宇文峰。他面容冷硬如磐石,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径直挡在二人面前,沉重的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铿锵的摩擦声。
“裴法曹,陆仵作。”宇文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冰封的河面,带着公事公办的肃杀,“奉旨,请二位即刻前往两仪殿偏殿觐见。”
两仪殿偏殿?那是圣人于后宫之中,时常召见心腹近臣、处理紧急机要政务之所!非比寻常朝会大殿!
裴惊鸿与陆青野心中同时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们的心脏,几乎令其停止跳动。难道圣人已经通过其他渠道知晓了宫变阴谋?还是……情况有变?
他们迅速交换了一个充满警惕与凝重的眼神,在宇文峰及其麾下金吾卫无形却密不透风的“护送”下,只能默然跟随。穿过层层宫禁,一路之上,宫道两旁侍立的太监宫女皆低眉顺眼,屏息静气,连平日里偶尔的鸟鸣也消失无踪,只有身后金吾卫整齐划一、沉重冰冷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在空旷的宫墙间回荡,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几乎令人喘不过气。
踏入两仪殿偏殿,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瞬间笼罩下来。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的肃杀之气。御座之上,当今天子面沉如水,虽未发作,但那不怒自威的目光扫过,便让殿内空气又冷了几分。下方,除了几位眉头紧锁的宰相与重臣,赫然还垂首站立着刑部侍郎杜文甫!他身着紫色官袍,身形似乎比往日佝偻了些,面上笼罩着一层沉痛与愧疚之色,仿佛正承受着难以言说的巨大压力与失望。
而更让裴惊鸿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击、血液几乎逆流的是——殿中央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竟跪着她裴家在长安府邸侍奉了三代、看着她长大的老管家,裴忠!老人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花白的头发散乱,老泪纵横,在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封已然拆开的信件以及一些明显价值不菲的金锭和西域风格的宝石首饰!
“裴惊鸿!”御座之上,圣人开口,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九五之尊特有的、足以定人生死的雷霆之威,他直接将一卷明黄色的帛书掷于裴惊鸿面前的台阶之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你,可知罪?!”
裴惊鸿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跪倒在地,拾起那卷仿佛重若千钧的帛书,迅速展开浏览。越看,她的心越沉,如同坠入无底冰窟。那帛书上罗列着数条罪状,条条诛心:勾结西域“新月”组织,利用其敦煌法曹及巡查使之职务便利,为其在敦煌及长安的非法活动提供庇护与通道;指使管家裴忠与已被查处的“驼铃”商号大掌柜何繁秘密联络,多次收受其巨额贿赂;甚至……影射她因在敦煌与陆青野查获军械失窃案,恐事情败露引火烧身,故而杀人灭口,精心伪造皇苑枯尸案,意图搅乱朝廷视线,并借此机会攀诬忠良(矛头直指杜文甫)!
每一项罪名都看似逻辑严密,与她之前经手案件的诸多线索诡异地衔接、吻合,却又被完全扭曲了事实真相!那几封作为关键物证的信件,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几乎能以假乱真,内容更是精心构陷,言之凿凿!而那些作为赃物的金银珠宝,分明是有人趁她不在府中时,暗中栽赃!
“陛下!”裴惊鸿猛地抬起头,脊背挺得笔直,那双凤眸因巨大的冤屈和愤怒而灼亮逼人,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此乃构陷!臣对陛下、对大唐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二心!这些所谓证据,皆是奸人精心伪造!臣与陆仵作方才已在皇苑枯尸身上找到关键线索,此案实与……”
“够了!”杜文甫忽然出声打断,声音沉痛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他上前一步,对着御座深深一揖,几乎将额头触地,语气充满了自责与悲恸,“陛下,老臣……老臣有罪!老臣糊涂,管教不严,竟不知惊鸿她……她何时被那西域妖邪组织所蛊惑,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老臣恳请陛下,念在她年少无知,或许是一时行差踏错,或被奸人所蒙蔽,能否……能否从轻发落……”
他这番话,看似在为她求情,实则句句如刀,彻底坐实了裴惊鸿的罪名,更是将她与“新月”这等叛逆组织直接绑定!同时,他巧妙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蒙在鼓里、发现真相后痛心疾首却又顾念旧情的师长角色,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所有嫌疑!
裴惊鸿难以置信地看向杜文甫,那个她曾视若父执、无比敬重的恩师,此刻脸上那沉痛愧疚的表情,在她看来是如此虚伪、如此狰狞可怖!他不仅背叛了朝廷,辜负了圣恩,更是在这关键时刻,要将她这个知晓他秘密的弟子,彻底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杜文甫!你枉读圣贤书!你……”裴惊鸿气血翻涌,直冲顶门,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当场揭穿他宫变主谋的真面目。
“裴惊鸿!”圣人厉声喝道,显然已被眼前的“铁证”和杜文甫那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所影响,先入为主地相信了这套说辞,他看向裴惊鸿的目光充满了失望与愤怒,“你太令朕失望了!裴家满门忠烈,世代为国戍边,怎会出了你这个孽障!”
“陛下明鉴!此中必有冤情!裴法曹绝不可能通敌!”陆青野见状,立刻跪倒在地,声音清朗而急切,试图挽回局面,“臣与裴法曹已在皇苑枯尸身上找到关键线索,所有证据皆指向……”
“陆青野!”杜文甫再次厉声打断,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毒箭射向他,带着浓浓的警告与威胁,“你不过一边陲贬谪之仵作,仗着些许微末验尸之能,便敢在此妄议朝局,混淆圣听?莫非你与裴惊鸿亦是同党,在此合谋攀诬,意图脱罪?”
这一顶“同党诬陷”的大帽子扣下来,沉重无比,瞬间将陆青野所有未出口的证言都打上了可疑的标签,变得苍白无力。
龙椅之上,圣人的脸色愈发阴沉难看,如同殿外骤然积聚的乌云。所有的间接证据都完美地、环环相扣地指向裴惊鸿,又有杜文甫这位“德高望重”的刑部侍郎亲自指证,加上裴府老管家涕泪交加的“供认”和那些确凿的物证,他心中那杆天平,已然倾斜。
“裴惊鸿,”圣人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如同金口玉律,敲定了她的命运,“即日起,停职查办,禁足于裴府,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出入!一应职务,暂由杜文甫兼管!待案情查明,再行处置!”
停职!禁足!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裴惊鸿耳边炸响,让她瞬间如坠冰窖,浑身冰凉彻骨。她清晰地知道,这完全是杜文甫的毒计!将她困在府中,剥夺她一切调查和自辩的权力与自由,然后他便可以从容地销毁所有关于宫谋的证据,甚至……在刑部大牢里,让她“被认罪”,永远闭上嘴巴!
“陛下——!臣冤枉!此案关乎社稷安危,容臣……”她还欲做最后的挣扎,试图唤起圣人对宫变线索的警惕。
“带下去!”圣人已然不耐,猛地拂袖,背过身去,不愿再听任何辩解。
两名如狼似虎的金吾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不容分说地架起裴惊鸿的胳膊,强大的力量让她根本无法反抗。
“陆青野,”圣人的目光转向他,带着审视与一丝残留的、因其之前功劳而产生的犹豫,“你虽涉案,但念你此前在敦煌与贡品案中确有功绩,暂不收监,留在刑部驿馆,随时候审,未经许可,不得离京!”
这已是看在过往功劳上的格外的“开恩”,但也意味着他同样被严密地监视起来,失去了自由,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
陆青野死死攥紧了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无力回天的愤怒与焦灼。他眼睁睁看着裴惊鸿被强行带走的背影,她那回头一瞥中,充满了滔天的不甘、被背叛的愤怒、以及一丝……对他此刻处境的深深担忧。
杜文甫垂首站在一旁,用恭谨的姿态完美地掩饰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毒汁般淋漓的得意与狠辣。棋盘之上,他似乎已胜券在握。
信任彻底崩塌,危机如同泰山压顶般骤然降临。他们不仅失去了追查真相、揭露阴谋的权力,更从执棋者瞬间沦为了瓮中之鳖,生死荣辱,皆操于那隐藏在最深处的敌人之手。而真正的阴谋家,却依旧道貌岸然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戴着忠臣孝子的假面,继续着他那颠覆社稷的疯狂计划。
殿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着宫殿的飞檐,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一场摧毁一切的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