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殿,紫铜风铃。
这八个字如同丧钟,在裴惊鸿脑海中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晕眩,但指尖的冰凉和微微颤抖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恩师杜文甫那清癯儒雅、谆谆教诲的形象,与她此刻拼凑出的、隐藏在凝香殿阴影下的疑影,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此事……关乎重大,暂勿声张。”她声音干涩,对金吾卫中郎将吩咐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太液池的烟波,死死盯向禁苑东北角那一片殿宇楼阁的轮廓,仿佛要穿透重重屋脊,看清那串在风中低语的风铃。
陆青野将她所有的挣扎与痛苦看在眼里。他知道,仅凭风铃的线索,不足以定论,但那份来自亡者记忆深处的恐惧,却蕴含着更恐怖、更急切的信息。他需要知道,死者用性命换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未尽的宫变信号又是什么?这如同在黑暗的悬崖边摸索,下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我需要再试一次。”陆青野对裴惊鸿低语,声音因之前的消耗而略显沙哑,目光却异常坚定地落回那具躺在门板上、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尸体,“记忆中有更重要的碎片,关于……一场未发生的宫变。”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气音吐出,却重若千钧。
裴惊鸿猛地看向他,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宫变?!这已远超寻常命案的范畴,直指帝国最核心的安危!
“你……”她想阻止,唇瓣翕动,深知他每次深入“尸语”都要承受非人的精神撕扯,那痛苦她亲眼目睹过不止一次。但眼下局势,迷雾重重,刀已悬顶,容不得他们再有半分退缩。
“无妨。”陆青野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多言,走到尸体旁,摒除一切杂念,甚至暂时封闭了对外界气味的感知。这一次,他没有仅仅触碰那枚冰冷的钥匙,而是缓缓抬起手,将掌心完全覆上死者那僵冷、浮肿、残留着最后惊惧的额头。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死亡的阴寒直透骨髓。他要更深入,更直接地读取那灵魂湮灭前,最深刻、最不甘的记忆烙印!
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混乱的冲击,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裹挟着无数阴冷的碎片,瞬间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
……无尽的黑暗包裹而来……喉咙被致命丝线勒紧,剧痛与窒息感吞噬了每一寸感官……生命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但在意识彻底湮灭、坠入永恒虚无前的最后一刹那,与凶手短暂交接的画面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清晰——对方递来的,除了那枚雕刻着诡异纹样的青铜钥匙,还有一张折叠得方正、质地明显坚韧的桑皮纸!借着云缝中漏下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垂死的目光拼尽最后力气,捕捉到了纸上用朱砂绘制的——禁苑部分区域的详细巡逻路线与换防时辰!以及旁边几个潦草却触目惊心的字迹:“……子时三刻……举火为号……玄武门……”
玄武门!
……紧接着,是凶手那模糊却带着残忍快意和一丝邀功意味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耳膜:“放心,杜公……已安排妥当,今夜之后……”
“杜公”!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青野的灵魂之上!
“呃啊——!”他如遭重击,猛地撤回手,仿佛触碰的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烙铁,整个人踉跄着向后狠狠倒去,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存放验尸工具的木质架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脸色煞白如纸,汗出如浆,瞬间浸透了内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格格作响,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嗬嗬声。
“青野!”裴惊鸿心脏骤缩,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上下之别,冲上前一把扶住他几乎软倒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凉的冷汗,他的身体轻颤得如同风中秋叶。
“水……给我水……”陆青野虚弱地喘息,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仿佛神魂已被那恐怖的记忆撕扯得支离破碎。
裴惊鸿急忙取来旁边案上的清水,小心地托起他的头,喂他喝下几口。清凉的液体划过喉咙,陆青野那骇人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了一些,但眼神依旧空洞,仿佛灵魂还未完全从那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回来。
“你……看到了什么?”裴惊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惧,她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却又必须知道。
陆青野靠在她的臂弯里,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紧绷和那微不可查的战栗。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她那双充满了担忧、急切以及深藏恐惧的眸子。他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巡逻图……详细的……玄武门……子时三刻,举火为号……”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裴惊鸿的心上!玄武门!那是大唐宫城至关重要的北门,历史上曾发生过决定王朝命运的喋血政变!举火为号,子时三刻……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图谋不轨的宫变信号!
“还有……”陆青野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因虚弱而颤动,仿佛说出下一个名字需要耗尽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凶手……亲口说……‘杜公’……已安排妥当。”
“杜公”!
裴惊鸿扶着他的手臂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冻结成冰。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苍白。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凤眸,此刻写满了巨大的震惊、撕裂的痛苦和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
杜公……在这长安城中,能被其心腹尊称为“杜公”,又能与禁苑、凝香殿、风铃、宫变谋划如此密切关联的,除了她视若父执、敬若神明的恩师,权势赫赫的刑部侍郎杜文甫,还能有谁?!
勾结“新月”,参与谋划宫变?!这已不是简单的贪腐或渎职,这是十恶不赦、诛灭九族的滔天大罪!
裴惊鸿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寸寸裂开,要将她吞噬。她敬若父执的恩师,她仕途的引路明灯,她一直坚信代表着律法与正义的人,竟然……竟然是意图颠覆王朝、将她与无数人拖入地狱的逆贼首脑?!
信任,在这一刻,彻底碎裂,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陆青野看着她瞬间失魂落魄、摇摇欲坠,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样子,强忍着自身神魂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和虚弱,反手用尽力气紧紧握住她那只冰凉僵硬的手,试图将自己仅存的热量与坚定传递过去。
“惊鸿……”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如此自然地唤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裴惊鸿猛地回过神,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对上他深邃而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同病相怜般痛楚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我与你同在”的无声誓言和共同面对绝境的决绝。
是了,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
若这宫变阴谋为真,那么杜文甫……不,杜贼!他此刻依然身居高位,执掌刑部权柄,甚至还在名义上负责调查此案!他手握重权,党羽遍布,随时可能察觉不对,销毁证据,甚至……为了灭口,对他们,对任何知情者举起屠刀!
必须立刻行动!必须在对方察觉之前,撕开这层伪装!
裴惊鸿眼中所有的迷茫、痛苦、难以置信瞬间被强行压下,如同百炼精钢经过淬火,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北极寒冰般的锐利与近乎残酷的决断。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尸房特有气味的空气,站直身体,缓缓而坚定地松开了与陆青野交握的手,但那份在绝境中传递过来的支撑力量,已然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我没事。”她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凛冽的、如同出鞘横刀般的杀意,“陆青野,你还能撑住吗?”她看向他,此刻他不是需要保护的仵作,而是生死与共的战友。
陆青野扶着冰冷的墙壁,用意志力对抗着脑海中的嗡鸣与身体的虚软,缓缓站直。虽然脸色依旧难看如金纸,呼吸也略显急促,但那双眸子已然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寒星:“可以。”
“好。”裴惊鸿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过敛房内外,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我们必须立刻面圣!将此事禀明圣人!但在那之前,需要更多能取信于君的实证!那枚钥匙对应的锁具,还有你‘看到’的朱砂巡逻图,必须找到实物!”
她的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变得异常清晰,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冷静而湍急:“你去设法确认那巡逻图是否存在,以及玄武门附近是否有异常调动或布置。我……我去凝香殿!”她要亲自去那风铃之下,去恩师……不,去杜贼的值房,寻找那足以定罪的铁证!
分工已定,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容有失的决绝。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与庞大阴影的搏杀,更是一场赌上性命、信念和所有情感的终极战斗。
宫廷的记忆,如同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了一场未遂的惊天阴谋,也将他们二人,彻底推到了与昔日恩师、与那庞大黑暗势力决裂的,无可挽回的对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