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深埋于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霉烂、秽物与绝望的浑浊气息便扑面而来,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幽深的甬道两侧,石壁上每隔数丈才插着一支火把,跳动的焰苗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扭曲的人影投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更添几分阴森。
甬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铁栅牢房,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囚徒。有些目光呆滞,蜷缩在角落,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有些则扑到栅栏前,伸出枯瘦的手,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嚎或哀求。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压抑的哭泣声、疯狂的呓语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不断回荡、叠加,构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幽冥乐章。
地面黏腻潮湿,不知是渗出的地下水,还是其他什么污物,踩上去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吸附感。空气冰冷刺骨,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寒,仿佛能冻结血液中最后一丝热气。
何繁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间的一间狭小囚室内。这里比外面更加黑暗,只有门口一支气若游丝的火把提供着微弱的光源。他蜷在铺着烂草的角落里,昔日作为大掌柜的精明体面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囚衣的肮脏和满脸的灰败。听到沉重的铁锁被打开的声响,他受惊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寻找着来人的面孔。
裴惊鸿与陆青野走进囚室,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烈。差役将火把插在墙上的铁环里,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何繁惊恐万状的脸。
裴惊鸿面无表情,目光如刀,直刺何繁心底。陆青野则沉默地立于她身侧稍后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安静的影子,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审讯开始了。
何繁是个精明人,深知自己罪行败露,绝无幸理,为求家人平安,审讯并未耗费太多周折,便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许多事情。
他承认受“新月”指使,利用商队渠道协助调包贡品,所得钱财大部分上交,用于“新月”在河西及长安的活动。他也供出了几个商号内部、乃至鸿胪寺、京兆府中的几个低级官员作为内应。
这些线索迅速被核实,一批蠹虫被揪出,杜文甫雷厉风行,一时间朝野侧目。
然而,当裴惊鸿追问“新月”在长安的核心成员及朝中更高层的保护伞时,何繁却眼神闪烁,语焉不详,只反复说:“上面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联络皆用密信,由心腹单线传递……”
“心腹是谁?”裴惊鸿逼问。
何繁低下头,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偶尔……是杜侍郎府上的……管家,杜福。”
杜福?!
裴惊鸿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审讯室的火光在她脸上明灭不定。陆青野站在她身后,亦是瞳孔微缩。
杜文甫的管家!这怎么可能?
“你可知构陷朝廷重臣,是何等大罪?!”裴惊鸿声音冰寒,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何繁惨然一笑:“罪民将死之人,何必妄言?信与不信,裴法曹自行查证便是……那杜福右耳后,有一块铜钱大的红色胎记。”
细节如此具体!
裴惊鸿死死盯着何繁,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撒谎的痕迹,但对方眼神浑浊,只有将死之人的麻木与一丝诡异的坦然。
她不再多问,转身快步走出审讯室。陆青野默默跟上。
刑部门外的夜风格外寒冷,吹得裴惊鸿官袍猎猎作响。她站在石阶上,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心乱如麻。
恩师杜文甫,为人刚正不阿,是她仕途的引路人,亦是她极为敬重的长辈。他的管家,怎会与“新月”勾结?
是何繁临死反噬,胡乱攀咬?还是……恩师府上果真出了内鬼,甚至……她不敢再想下去。
“你信吗?”她声音干涩地问陆青野。
陆青野沉默片刻,缓缓道:“何繁不像说谎。但杜福所为,杜侍郎未必知情。”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裴惊鸿也希望如此。
“必须查清。”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若杜福真是内鬼,必须揪出,以免牵连恩师。若……”
她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调查必须秘密进行,绝不能打草惊蛇。
接下来的两日,裴惊鸿利用裴家的人脉,陆青野则凭借其观察力,暗中查探杜福。
线索逐渐汇聚,令人心惊。杜福近期确实行踪诡秘,多次独自出入一些非必要的场所,与几名身份不明的商贾有过接触。而且,其子不久前刚在西市盘下一间不小的铺面,资金来路不明。
更重要的是,一名安插在杜府的眼线回报,曾偶然见到杜福在书房外鬼鬼祟祟,而那时杜文甫并不在府中。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杜福确有問題。
“不能再等了。”裴惊鸿下定决心,“我必须立刻面见恩师,将此事告知于他。由他亲自处置杜福,最为妥当。”
陆青野看着她眼中交织的信任与决绝,点了点头:“我与你同去。”
夜幕降临,两人来到杜府。管家杜福一如往常,恭敬地将他们引至书房。他低眉顺眼,右耳后的那块红色胎记,在灯下格外刺眼。
杜文甫正在书房批阅公文,见他们深夜来访,有些诧异。
“惊鸿,陆仵作,何事如此紧急?”
裴惊鸿屏退左右,关上书房门,然后转身,目光直视杜文甫,又扫了一眼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杜福,沉声将何繁的供词及他们的调查结果和盘托出。
书房内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杜文甫脸上的惊讶逐渐转为震惊,继而化为难以置信的愤怒。他猛地一拍书案,霍然起身,指着杜福,声音因震怒而颤抖:“杜福!你……你竟敢背着我,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杜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动,涕泪横流:“老爷!老爷饶命!是……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抓了小的儿子……小的不得已啊老爷!”
他磕头如捣蒜,将如何被胁迫、如何传递消息等事断断续续交代了出来,与何繁供词基本吻合。
杜文甫听完,踉跄一步,跌坐回椅中,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 trusted 了几十年的管家,竟在身边埋藏了如此祸根!
“惊鸿……”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将他……带下去,依律严办吧。”
裴惊鸿心中松了口气,看来恩师确实不知情。她示意门外的差役将瘫软如泥的杜福拖走。
然而,就在杜福被拖至门口时,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用一种混合着绝望和疯狂的眼神看向杜文甫,嘶喊道:“老爷!您不能全怪我!那‘新月’要的东西,您书房里不也……”
“堵上他的嘴!”杜文甫猛地睁开眼,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凌厉的寒光!
差役立刻用布团塞住了杜福的嘴,将他迅速拖了下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但气氛却变得无比诡异。
裴惊鸿和陆青野都清晰地听到了杜福未说完的话。
“新月”要的东西?在恩师的书房里?
裴惊鸿怔怔地看着瞬间恢复平静、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惊涛骇浪的杜文甫,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让她遍体生寒。
难道……冰山之下隐藏的,远不止一个管家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