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河西走廊,风已凛冽如刀。
通往长安的官道上,车马辚辚。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数名精悍骑士的护卫下,随着人流缓缓东行。车内,陆青野靠着软垫,背后与肩胛的伤口虽已愈合大半,但长途颠簸仍让他脸色微白。裴惊鸿坐在他对面,左臂仍悬在胸前,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窗外愈发稠密的车马行人。
军械案牵扯出的“新月”与都护府疑云,让敦煌太守与裴惊鸿决定不再等待。她以押送重要证物(那半幅羊皮纸)及进京述职为由,带着伤势未愈的陆青野,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途。名义上,陆青野是协助她处理案牍的文吏。
“快到陇山了。”裴惊鸿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尘土,“入了陇关,便是京畿地界。”
陆青野微微颔首。长安,他曾在那里跌入谷底,如今却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去。他看了一眼裴惊鸿吊着的左臂,若非为了他,她不会受此重伤,更不必在此刻冒险进京。
“不必多想。”裴惊鸿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语气平静,“进京是必然。‘新月’的根,恐怕比我们想的更深。留在敦煌,才是坐以待毙。”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况且,有些事,我也需当面问个清楚。”她指的是羊皮纸上那个属于都护府高层的隐秘符号,以及她那位在京中位高权重的恩师——御史大夫崔明远。崔公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新月”的触手真能伸到都护府,长安又岂能毫无察觉?
三日后,车队抵达陇关。巨大的关城依山而建,巍峨雄壮,仿佛隔断了蛮荒与文明。验过公文,车队缓缓穿过幽深的门洞。
关山内外,是两个世界。
一出陇关,官道陡然变得宽阔平坦,可容八骑并驰。两旁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人流如织,车马如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敦煌从未有过的繁华、秩序,以及一种无形的、厚重的压力。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裴惊鸿轻声道,像是在对陆青野说,也像是在提醒自己,“这里的规矩,比边塞多得多。”
越靠近长安,那种无形的威压感越强。远远地,一道灰黑色的、绵延无际的巨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如同匍匐的洪荒巨兽。那就是长安城。
抵达长安时,已是一个月后。
陆青野背后的伤结了痂,裴惊鸿的左臂也去了吊带,只是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那半幅染血的羊皮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送入刑部和大理寺后,并未立即激起预想中的巨浪,只传来一句“兹事体大,需详加核查”的回复。
长安的喧嚣与繁华,是敦煌无法比拟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盛世特有的富足与躁动。然而,在这片繁华之下,陆青野却感受到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形的压力。这里的规则,远比边城复杂得多。
裴惊鸿凭借家族旧谊,在城南永阳坊寻了一处清净院落安置。她并未急着带陆青野去刑部报到,而是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鹅黄襦裙,遮住了官袍带来的锐气。
“先去西市。”她对陆青野说,眼神沉静,“‘驼铃’商队的总号就在那里。明面上的调查受阻,我们就从暗处开始。”
西市人潮如织,胡商遍地。高大的“驼铃”商号旗幡在风中招展,门庭若市,伙计迎来送往,看不出半分与“新月”勾结的阴霾。
两人扮作采买货物的兄妹,在商号对面的茶肆二楼坐下,要了一壶煎茶,默默观察。
“看那个管事,”裴惊鸿借着斟茶的动作,低声示意,“腰间那块青玉坠子,是去年宫中赏赐给西域使臣的样式,非寻常商人可得。”
陆青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名微胖的管事正满脸堆笑地送一位客人出门,态度谦卑,但那玉坠和他偶尔抬眼时精光四射的眼神,都透露出不凡。
“还有那辆刚走的马车,”裴惊鸿继续道,“车辕上的徽记,是户部某位实权郎官府上的。”
她如数家珍,将看似寻常的景象下的权力脉络一一剖开。陆青野沉默地听着,心中凛然。在敦煌,对手是明刀明箭的凶徒;在这里,敌人却藏在锦绣华服与笑语寒暄之下。
就在这时,商号后院隐约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呵斥和哭喊声。不多时,两名商号护卫拖着一个鼻青脸肿、伙计模样的人出来,粗暴地扔在街角。
“欠债不还,还敢偷窃!滚远点!”护卫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那伙计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弄深处。
裴惊鸿与陆青野对视一眼。
“跟着他。”裴惊鸿放下茶钱。
两人悄然下楼,尾随那名受伤的伙计,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子,来到一间破旧的土屋前。伙计推门进去,里面传来妇孺的哭泣声。
陆青野上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那伙计惊恐的脸露了出来。
“我们或许能帮你。”裴惊鸿上前一步,声音放缓,“我们不是‘驼铃’的人。”
伙计犹豫着,最终还是让他们进了屋。家徒四壁,一名病弱的妇人和两个瘦小的孩子蜷在炕上。
“他们……他们说俺爹偷了商号的货,”伙计哭着说,“可俺爹是清白的!他是发现了商号往香料里掺沙土,想去告发,才被他们打成这样,赶出来的!”
掺假?这似乎与军械案相去甚远。
陆青野却心中一动。他走到炕边,对那昏迷不醒的老者轻声道:“老丈,得罪了。”说着,伸手搭上了老者满是淤青的手腕。
……昏暗的库房……老者颤抖地抓着一把香料,对面是那名微胖的管事狰狞的脸……“不识抬举!”管事一脚踹来……老者倒地时,手无意中扯开了墙角一堆盖着苦布的货物,苦布下滑,露出了冰冷幽黑的……弩臂!
陆青野猛地缩回手,脸色微白,看向裴惊鸿,沉声道:“他看见了弩机。”
裴惊鸿瞳孔一缩!线索竟以此种方式连接上了!
她立刻取出一些银钱放在炕上:“这些钱拿去治伤,近日莫要再出门。”随后对陆青野道,“我们走。”
离开土屋,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长安的坊市染成一片金红。
“看来,‘驼铃’商号不仅走私军械,内部也并不干净。”裴惊鸿眸光锐利,“这是一个突破口。”
陆青野点头,正欲说话,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被什么阴冷的东西盯上。他猛地回头,只见对面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一闪而逝,消失在人流中。
“怎么了?”裴惊鸿察觉他的异样。
“……没什么。”陆青野收回目光,眉头微蹙。是错觉吗?还是,他们刚一踏入长安,就已经落入了某些人的视线?
他看着眼前这座恢宏壮丽的帝国都城,它包容着极致的繁华,也隐藏着无尽的暗流。
“长安……”他低声自语。
这里的水,比想象中更深。而他们寻找的真相,似乎就埋藏在这片深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