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野是在一阵颠簸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背后与肩胛处火烧火燎的剧痛,随即发现自己正趴伏在马背上,身体被绳索小心地固定着。视线所及,是不断向后移动的戈壁景象和几名身着敦煌郡兵服制的兵士。
“他醒了!”有人喊道。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靠近,裴惊鸿的身影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她同样脸色苍白,左肩包扎着厚厚的绷带,用吊带固定在胸前,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锐利而清亮。
“感觉如何?”她勒住马,俯身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还……死不了。”陆青野声音沙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口,“我们……这是?”
“回敦煌。”裴惊鸿言简意赅,“我们的人在河床找到了我们。”
原来,那名力竭倒下的差役并未死去,他在恢复一丝气力后,燃放了身上携带的、用于紧急求援的烟信。敦煌郡衙的人见到信号,这才循迹找到了昏迷在河床的裴惊鸿和陆青野,以及那名差役和敌人的尸体。
“那羊皮纸……”陆青野急切地问,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东西。
裴惊鸿拍了拍自己胸前衣襟内侧,眼神冷冽:“在。完好无损。”
陆青野松了口气,精神一松懈,剧烈的疼痛和虚弱再次袭来,让他一阵眩晕。
“别多想,安心养伤。”裴惊鸿看着他蹙眉忍痛的样子,放缓了语气,“后面的事,交给我。”
返回敦煌的路程,因两人的伤势而放缓。抵达郡衙时,已是三日后的深夜。
裴惊鸿不顾伤势和疲惫,立刻秘密觐见了敦煌太守,呈上那半幅染血的羊皮纸,并将石海所见、军械被劫、遭遇埋伏、士兵死伤等情一一禀明。证据确凿,线索直指“驼铃”商队及其背后的“新月”组织,甚至隐隐牵涉到都护府高层。
此事干系太大,敦煌太守亦不敢擅专,一方面严密封锁消息,另一方面以八百里加急,将证物与密奏直送长安,同时暗中配合裴惊鸿,对“驼铃”商队在敦煌的据点进行了雷霆清扫,又抓获数名核心成员,搜出不少与“新月”往来密信,坐实其罪。
一场可能动摇边陲的巨大阴谋,在萌芽阶段被硬生生掐断。虽然主犯尚未悉数落网,“新月”组织的核心依然隐匿在暗处,但其在敦煌的势力遭受了重创,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元气。
军械失窃案,至此算是初步告破。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在郡衙后院的廊下。
陆青野背后有伤,无法平躺,只能披着外袍,斜倚在廊下的坐榻上。裴惊鸿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后续公务,信步走来,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她的左臂依旧吊着,但身姿依旧挺拔。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清冷的月光流淌在彼此之间。
经历了沙海中的生死与共、舍身相护,再回到这相对安宁的所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在静谧中弥漫。
最终还是裴惊鸿先开了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轻:“伤势……可还撑得住?”
“嗯。”陆青野应了一声,侧过头看她。月光勾勒着她英气而此刻略显柔和的侧脸轮廓,也照在她左肩那显眼的白色绷带上。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多谢法曹……救命之恩。”
他指的是河床边,她为他挡下的那一刀。
裴惊鸿闻言,也转过头来看他。她的目光落在他苍白却沉静的眉眼上,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后的平淡:“若非你屡次洞察先机,我们早已葬身沙海。若非你提醒,我也夺不回这羊皮纸。要说谢,也该是我谢你。”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庭院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他听:“以前……我总以为,律法、证据、规则,便是一切。信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对于你那些……超出常理的手段,心中始终存有芥蒂。”
陆青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但这趟石海之行,让我明白了一些事。”裴惊鸿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他,眼神坦诚而明亮,“有些黑暗,藏得太深,寻常的光照不进去。非常之时,或需非常之法。重要的是持法之心,而非拘泥于形式。”
她这是在为他“正名”,也是为自己之前的态度做一个交代。
“我依然无法完全理解你的能力,”她继续说道,语气郑重,“但我相信你运用它的初衷,也认可它带来的结果。陆青野,你是个……很好的同行者。”
“同行者”三个字,她说得清晰而肯定。
陆青野心中震动,看着她被月光浸润的、无比认真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长久以来背负的“异端”之名所带来的孤寂与压抑,仿佛在这坦诚的目光和话语中,被悄然融化了几分。
“裴法曹……”他喉头有些发紧,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亦然。”
裴惊鸿闻言,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融。在这清辉月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凛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柔和。
两人相视一笑,虽无言,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之前的隔阂、试探、理念冲突,在共同经历的生死考验面前,终于冰雪消融。一种基于绝对信任与深厚情谊的崭新关系,悄然确立。
“接下来,恐怕不会太平静。”裴惊鸿重新望向夜空,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与锐利,“羊皮纸送往长安,必会掀起波澜。‘新月’组织遭此重创,绝不会善罢甘休。”
“嗯。”陆青野也看向那轮明月,目光深邃,“风暴,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一个人。
丝路之上的魅影虽暂退,但长安方向的迷雾,已隐约可见。他们知道,下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