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野昏睡期间,裴惊鸿以“陆仵作连日劳顿,感染风寒”为由,替他挡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打扰和衙署内的公务。她甚至亲自去见了王主簿,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说明了情况,确保不会有人因陆青野的“告假”而心生微词。
陆青野昏睡了一整日,直至次日傍晚才悠悠转醒。醒来时,头痛欲裂,四肢百骸如同被拆散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但脑海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死亡记忆碎片,总算是平息了下去。
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床头的矮几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粥和一小碟酱菜,旁边还有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
不是衙役准备的。衙役不会如此细心,更不会在他昏迷时擅自进入他的值房。
他正疑惑间,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裴惊鸿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官袍,神色如常,仿佛昨夜那个失控崩溃的人和那个慌乱拥抱的人都不曾存在过。
“醒了?”她语气平淡,目光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扫过,“把粥喝了,灶上还温着药。”
陆青野看着她,张了张嘴,想为昨夜的失态道谢或是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道:“有劳法曹费心。”
裴惊鸿摆了摆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沉的暮色,背对着他说道:“你昏迷这段时间,王主簿来找过你,说是有几家胡商联名递了状子,觉得萨比尔案牵扯出‘新月’,坏了西市名声,隐隐将矛头指向你,认为是你用了……非常手段,才引来了这些麻烦。”
陆青野端着粥碗的手顿住了,眼神黯淡了一瞬。流言果然从未止息。
“不过,”裴惊鸿转过身,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被我挡回去了。我告诉他们,缉拿凶犯、维护法纪乃是官府本分,与用何方法无关。若再有无端非议,扰乱办案,便以妨碍公务论处。”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陆青野能想象到,那些胡商背后或许有本地豪强支持,裴惊鸿要压下这些声音,需要何等强硬的态度。
“另外,”裴惊鸿继续道,“张都尉那边也递了话过来,语气倨傲,说什么军营内部已自查清楚,王老三之死纯属意外,军械失窃案他们自有主张,让我们郡衙不必再‘越俎代庖’。”
这显然是打算彻底将他们排除在外了。
陆青野沉默地喝着凉粥,米粒划过喉咙,带着些许涩意。
裴惊鸿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难掩疲惫的神色,心中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想起昨夜他蜷缩在地、痛苦颤抖的模样,与此刻安静喝粥的样子重叠在一起,一种类似于……保护欲的情绪,悄然滋生。
“你不必理会外间这些纷扰。”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那批弩机的下落。你……身体可能支撑?”
陆青野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他从她看似平静的眼底,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带着询问与……关切的神色?他不敢确定。
“下官无碍。”他放下空碗,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沉静,“法曹提及的那批‘报废’旧营帐,可有消息?”
见他迅速进入状态,裴惊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凝重道:“有。秘密查证,那批营帐并未按记录运往焚毁处,而是被一支持有伪造文书的小队,运往了城西南方向的戈壁滩。”
戈壁滩!那里地势开阔,但也遍布沟壑和废弃的烽燧,是藏匿赃物的绝佳地点!而且,运送时脚下发出的“沙沙”声,不正符合戈壁滩的地貌特征吗?
陆青野精神一振:“我们必须去查!”
“我已安排好人手,明早天亮前出发,避开各方眼线。”裴惊鸿点头,随即又蹙眉看着他,“但你……”
“我必须去。”陆青野语气坚决。只有亲临现场,他才有可能捕捉到更清晰的“记忆”,找到确凿的位置。
裴惊鸿看着他眼中的坚持,知道劝阻无用。她沉吟片刻,道:“好。但你需答应我,量力而行,不可再如昨夜那般……强撑。”
这已是明显的关怀之语。
陆青野微微一怔,心中泛起一丝微暖的涟漪,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早些休息。”裴惊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补充了一句,“……药在灶上,记得喝。”
说完,她便掀帘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陆青野望着那微微晃动的门帘,许久没有动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的衣物,又看了看空了的粥碗和门外隐约飘来的药香。
这些无声的、细致的安排,与她在人前为他挡下非议的强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守护。
他原本以为,在这充满鄙夷与排斥的边城,他只能独自背负着“异端”之名和能力的重负,踽踽独行。
但现在,似乎有一个人,正在用一种不张扬、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试图为他挡去一些风雨。
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尽管“新月”的阴影愈发迫近,但陆青野第一次觉得,这冰冷的敦煌夜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他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回甘。
裴惊鸿虽看着书,眼角的余光却将陆青野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看到他似乎放松了些许,她紧绷的嘴角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许是出于上官对下属的责任,或许是对于他昨夜那般痛苦的同情,又或许……是对于他那份独自背负沉重秘密的……一丝怜惜?
情感的变化,如同春雨润物,悄无声息。
她只知道,目睹过他付出的代价后,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仅仅将他视为一个有用的、却需要警惕的工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用自己的方式,艰难追寻着真相的人。
这就足够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房间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两人一坐一卧,并未再多言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默契,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对于陆青野而言,这或许是自来到敦煌后,度过的最为平静,也最感到一丝……心安的一个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