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惊鸿所谓的“暗度陈仓”，是动用了裴家在军中的旧部关系，绕开张都尉，秘密拿到了一份近期军营人员变动及物资调运的抄录文书。其中，一份关于处理一批“报废”营帐的记录，引起了陆青野的注意。记录显示，就在军械失窃前两日，一批本该运往城外焚毁的旧营帐，其最终去向的记载却含糊不清。
“去查这批旧营帐的实际处理地点。”裴惊鸿当即对亲信吩咐。
线索的获取带来了希望，但也让陆青野陷入了更深的焦虑。明面上的调查受阻，他这“非常”手段就成了唯一的捷径。然而，频繁主动地触发“尸语”，其代价远比他预想的更为沉重。
当夜，在郡衙那间临时值房内，陆青野决定再次尝试。他没有新的尸体可以接触，但他找来了从王老三身上取下的一小块衣角，以及从军械库角落搜集到的、可能沾染了凶手气息的尘土。他希望能通过这些微弱的“媒介”，再次连接上那短暂的死亡记忆，捕捉到更多被忽略的细节。
他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右手缓缓覆上那片粗布衣角……
冰冷的杀意！刺鼻的甜腥味！心口撕裂的剧痛！
……还有，凶手离去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松软的东西，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像是在夯实的军营地面上……
记忆碎片比上一次更加模糊、零散，但那个“沙沙”声的细节，却清晰地凸显出来。
然而，就在他试图进一步捕捉凶手身形或周围环境时，异变陡生！
那些属于王老三的恐惧与痛苦，如同失控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小心翼翼维持的精神壁垒！不仅仅是王老三，之前萨比尔临死前的挣扎与绝望，甚至更久远以前，他在长安大理寺卷宗里接触到的、那些模糊的死亡气息，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引动，如同无数冤魂的尖啸，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呃啊——！”
陆青野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猛地从椅子上栽倒在地！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他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眼前是一片血红与黑暗交织的混乱景象，无数张扭曲的、死亡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嘶嚎！
精神的堤坝，在过度使用和积累的负荷下，彻底崩溃了。
“陆青野？！”
值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裴惊鸿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药站在门口。她是见他连日劳累，脸色奇差，才想着送些汤药过来，却万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碗从她手中滑落，“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四溅。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身想去扶他，却被他那剧烈的颤抖和痛苦到极致的模样骇住了。她从未见过一个人会痛苦成这个样子，这绝非身体上的伤病，而是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折磨！
“陆青野！你怎么了？醒醒！”她用力按住他剧烈抽搐的肩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
然而陆青野已经完全陷入了自身崩溃的精神世界，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本能地蜷缩着，抵抗着那无边无际的死亡记忆的侵蚀。
裴惊鸿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脑海中瞬间闪过关于他“妖术”、“异端”的流言，以及他每次触碰尸体后那瞬间苍白的脸色和虚脱的状态……
原来……这就是他获取那些惊人线索所付出的代价？
这不是什么轻松的“窥探”，这是每一次都在刀尖上舞蹈，在深渊边缘徘徊！每一次“看见”，都在消耗他的心神，甚至可能……在将他一步步推向疯狂的边缘！
一股巨大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攫住了裴惊鸿。之前对于他那种诡异能力的警惕和些许排斥，在这一刻，被一种强烈的、基于同理心的理解所取代。
这并非什么恩赐，而是诅咒。
她不再试图摇晃他，而是深吸一口气，用力将他蜷缩的身体掰开些许，然后伸出双臂，从背后紧紧地、稳固地抱住了他不断颤抖的身体。
“陆青野！听着！”她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清晰而有力，试图穿透那层痛苦的壁垒，“稳住心神！你是陆青野，敦煌郡的仵作！你在郡衙值房里！我是裴惊鸿！”
她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冷和颤抖，抱得更紧了些，一遍遍地重复着：“回来！陆青野，看着我！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一炷香时间，陆青野身体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那骇人的喘息也慢慢变得微弱。他脱力般地瘫软下来，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虚弱地靠在裴惊鸿怀里，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
裴惊鸿保持着环抱他的姿势，没有立刻松开。她能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也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
她低头看着怀中这张苍白脆弱、却依旧带着某种固执清俊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记忆之重，竟至于斯。
她终于明白，他所走的，是一条何等孤独而凶险的道路。而自己之前对他的那些质疑和保留，在此刻看来，显得何等……不近人情。
“没事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都过去了。”
陆青野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似乎终于认出了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却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最终头一歪，彻底昏睡过去，或者说，是精神透支后的昏迷。
裴惊鸿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在床榻上，盖好薄被。她站在榻边，凝视了他良久，才默默转身，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和药汁，轻轻掩上门离去。
她的脚步不再像往日那般迅疾，显得有些沉重。
这一夜，她亲眼目睹了那“异端”之名背后，所承载的无法想象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