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裴惊鸿与陆青野的合作便遇到了第一道坚实的壁垒——军方根深蒂固的排外与不信任。
尽管有裴惊鸿这位法曹亲自坐镇,但当她提出要更深入地核查军械库近三个月的所有出入记录、调阅相关人员档案,尤其是要求陆青野参与对几位关键军械官的问话时,一直强压着焦躁与不满的张都尉,终于按捺不住了。
“裴法曹!”张都尉的声音在军帐里显得格外洪亮,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与不耐,“非是末将不配合!您要查问底下儿郎,甚至要查记录,我都依了!可这查来查去,贼毛没抓到一根,反倒闹得我营中人心惶惶!现在您还要让一个……一个仵作,”他目光扫过静立一旁的陆青野,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视,“来盘问我麾下的军官?这是何道理!我军营内部事务,何时轮到外人,尤其是这等身份之人来指手画脚了?”
他话语中的“这等身份”几个字,咬得格外重,显然是指陆青野那“异端”之名和仵作的卑贱职位。
裴惊鸿面色一沉:“张都尉!军械失窃,关系边防安危,王老三被灭口,更证明此事绝非寻常!陆仵作观察入微,屡破奇案,本官请他协助,正是为了尽快查明真相,追回弩机,稳定军心!你此言何意?”
“观察入微?”张都尉嗤笑一声,声音带着讽刺,“末将听闻的,可是些装神弄鬼的伎俩!军营重地,讲究的是真刀真枪,是铁一般的纪律!靠那些歪门邪道,能找出弩机?能抓住那劳什子‘新月’?裴法曹,莫要被些江湖术士蒙蔽了双眼,耽误了正事!”
这话已是极其不客气,直接将陆青野定性为招摇撞骗之徒。
陆青野站在裴惊鸿侧后方,垂着眼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张都尉指责的不是他。但他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这种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排斥,比市井流言更直接,也更伤人。
“张韬!”裴惊鸿直呼其名,凤眸含威,一步踏前,周身那股在刑狱中磨砺出的凛然气势骤然爆发,“你是在质疑本官的判断,还是在质疑朝廷法度?陆仵作乃敦煌郡衙正式吏员,协助本官查案,名正言顺!此案已非你军营内部事务,关乎城防安危,本官有权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你若再阻挠办案,休怪本官将你一并列入嫌犯名单,上报安西都护府!”
她的话如同冰珠砸地,铿锵有力,毫不退让。为了破案,她不惜与这位手握实权的都尉正面冲突。
张都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裴惊鸿态度如此强硬。上报都护府,他自然理亏,毕竟军械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丢的。
“你……”他气得胸口起伏,指着裴惊鸿,半晌,才狠狠一甩手,“好!好!裴法曹既然一意孤行,末将也无话可说!你要查便查!但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反而搅得我军营大乱,届时……”他冷哼一声,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
他虽勉强让步,但接下来的调查,显然不会顺利。
果然,在接下来的问话中,那几位被请来的军械官表面恭敬,实则答非所问,语焉不详。涉及到具体经办流程、人员交接细节时,更是互相推诿,一口一个“记不清了”、“需查证文书”,明显是得了授意,消极应付。
而当陆青野依照与裴惊鸿事先商定的策略,提出要查看某些特定日期、特定人员的详细记录,甚至想去军械库周边一些可能被忽略的角落,比如废弃的营房、偏僻的柴草垛等地看看时,负责引路的军校更是百般推脱,不是说“那是军事禁区,外人不得入内”,就是说“地方杂乱,恐污了官人衣履”。
重重阻挠,如同无形的墙壁,将他们隔绝在真相之外。
一次,在经过一处士兵营房时,甚至有几个兵痞故意聚在门口,抱着胳膊,斜眼看着陆青野,低声哄笑:
“哟,这就是那个能通阴的仵作?”
“看他那小白脸样,怕是连刀都提不动吧?”
“小心点,别让他摸到你,不然你昨晚尿炕的事儿他都知道了!”
污言秽语,毫不避讳。
裴惊鸿脸色冰寒,正要呵斥,陆青野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微微摇头。与这些兵痞冲突,毫无意义,只会让张都尉更有借口发难。
他只是抬起眼,平静无波地扫了那几个兵痞一眼。那眼神深邃得不见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竟让那几人的哄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一天下来,除了感受到军营浓重的敌意和层层设障外,几乎一无所获。
傍晚,两人离开军营,并辔返回城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气氛有些沉闷。
“军中排外,历来如此。张都尉是怕担责任,更怕被我们查出他治军不严之过。”裴惊鸿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她虽强势,但也深知军营体系的封闭与顽固。
陆青野望着远处敦煌城的轮廓,轻声道:“他越是想将我们隔绝在外,越说明军营内部有问题,而且,问题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裴惊鸿侧目看他:“你可是又‘感觉’到了什么?”
陆青野摇了摇头:“不必感觉。逻辑而已。若他心中无鬼,坦荡无私,大可配合我们尽快破案,洗刷嫌疑。如今这般反应,恰是心虚的表现。”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那新月组织能将军械无声无息运走,能在军营内部精准灭口,若说没有高层默许或参与,几乎不可能。张都尉……未必干净。”
裴惊鸿心中凛然。陆青野的分析,直指核心。张都尉的阻挠,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掩盖失职之罪那么简单。
“看来,明面上的调查难有进展了。”裴惊鸿眸光转冷,“我们得用些非常手段了。”
“法曹的意思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裴惊鸿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既然不让我们光明正大地查,那我们就暗中来。我自有办法,弄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陆青野看着裴惊鸿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坚毅的侧脸,知道这位女法曹,已然动了真怒,也要动用她真正的能量了。
这场与军方、与新月组织的交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