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虔棠忍无可忍，给了坐在台阶中央的酒鬼男同事一巴掌，若无其事地退到他后面说：“呀，文件不小心掉了，你——”她这才意识到还没记他的名字，直接俯身问候，“没事吧？”
男同事打了个哈欠，睁开他那双看起来永远睁不开的眼睛，拉着尚虔棠的衣袖站起来，浓烈的酒气随着话喷出：“都怪巨斧帮事多，爱换办公地点……”
尚虔棠转手把文件袋拍在男同事脸上，另一只手扯住他的领带跟他耳语：“墙内就是温总的地方，你想平安无事回公司就给我闭嘴。”
男同事顺势倒过去，尚虔棠侧身躲开，他把脸贴在墙上哼哼，上半身极不安分地乱扭。尚虔棠怀疑自己不是在和老板亲戚送文件，而是牵了头猪在耍把戏。她索性把他留在这里，自己去拉铁门上的铃铛，蜜糖般的声音随即从门缝里流出：“谁啊？”
尚虔棠眼前浮现温耀豪旁边那位四十岁的女人，她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令人放松警惕的甜美声音，如果她收服人心的方法没有这副好嗓音，恐怕还坐不到副官的位置。
尚虔棠热情地朗声说：“丽诺姐，我是传媒公司的，来送庆祝活动的最终方案，请温总过目一下。”
“哦——不好意思，温总正在忙，要不你过段时间再来。”丽诺似乎在里面忙着搬东西，传来枪械碰撞的声音。
尚虔棠纳闷，离正式公开官方组织的时间近在咫尺，怎么反而不急啦？于是继续问：“我可以把文件放在门口吗？”
“不用，我通知你们直接来和温总交流，也好节省时间。”
尚虔棠垂下肩膀，看来丽诺一定要让他们回避不可，只得说：“好，到时候请您提前通知我们，我带了您喜欢的茶。”真希望你们有我想要的信息，否则我真不想接近你们。不知道美好未来是不是还想授意这群人来杀她呢？她转身时想。
“有劳了。”丽诺在门后回复，听尚虔棠的脚步走远，把手里的装饰性长矛对准马上渗出门外的血流，血自动滑进矛尖的孔。
丽诺踩着高跟鞋敏捷地避开血流，裙摆轻盈地飞扬，就像任劳任怨的家庭主妇，把血当作家人聚会的垃圾吸收到矛内，包括木栅栏花坛中已经干涸的。
打扫完毕，丽诺把滑落的披肩拉回肩膀，用胸针扣好，轻叩两下门扉走进别墅，把矛背在身后，对背对的她巨大身影莞尔一笑：“您昨晚做的事，作为家人的我有权知晓吗？”
温耀豪正在折断手里的针筒，通过注射，他的肌肉比昨天更发达，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每日计划。他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墙上的风景画，随意指了下茶几，密密麻麻摆满了装记忆粒子的安瓿瓶，盒里的针筒所剩无几，这批特殊针筒也抵抗不了温耀豪的肌肉硬度了。丽诺捂嘴，神情变得阴晴不定。
“懒惰的家人，投机倒把的家人，稍微发布些流言，他们就比拥抱还快地开枪了，一串接一串。我没有这种不真心相爱的假家人，这就是他们的下场。”温耀豪浑厚的声音震得家具微抖。
丽诺恢复平静，说：“哦……您把那些挤破门槛的新人都邀请到度假别墅就是为了这个，辛苦了。泳池里的血恐怕更多吧，我去打扫。”
温耀豪转身坐在沙发上，身上的布料咯咯作响，仿佛马上撕裂，他给自己倒杯红酒一饮而尽，说：“不用，丽诺。我只乐意和你说话，你知道为什么吧。”
丽诺明白现在温耀豪心情不好，只得坐在他旁边回答：“我们不仅同龄，而且都有家庭。”
温耀豪掏出一张照片摩挲，上面是他和妻儿的全家福，说：“我活着时忙着帮别人处理破产问题就是为了他们，后来被埋到烂尾楼底下时，瘦到挣脱不开背上的木头。现在我努力拼搏，也是想得到专属自己的美好未来，打破空间存在太短暂的规则，等他们过来，我们永远在一起。”
“会的，”丽诺低头，一如既往地奉承前面的人，“一家人不分开。”
温耀豪收回照片起身往地下室走，丽诺在后面快步跟上。他问她：“你想你的家人吗？虽然你是被他们逼自杀的。”
“很想，”丽诺轻声说，“家人不就是伤害我一百次我也想爱的人。”
温耀豪转头露出赞许的目光，说：“我知道，你现在也总是忠诚地把你收集的记忆粒子贡献给家庭，你真是位可敬的母亲，我非常信任你。”
丽诺谄媚地笑着，伸手拦住温耀豪说：“前面楼梯有血。”
不仅有血，还有割断的绳索，有半颗头颅靠在墙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斜望着地下室深处。
“是小麦。”温耀豪抓起残骸，勃然大怒，呼唤自己的保镖，“加旦在哪里？”
“我在。”一位橄榄色皮肤的男青年跑过来，双手是血，脸上还有泪痕，“我忙着处理剩下的尸体去了。”
“你怎么能杀家人呢？”丽诺指着加旦问。
“她不是。我看见她放掉了犯人，而且还泄密，”加旦双手递上一张纸，“我抓住她，问她为什么带着这张写有我们计划的纸出门，她说她把我当亲兄弟，想拉我一起对抗美好未来。”说到这儿，加旦重重跺脚，眼泪滴到鞋上，“如果是家人，就该一起去争取得到美好未来啊，为什么要毁掉它？”
温耀豪接过纸扫一眼，是自己的住所名单，字迹娟秀，是像女孩子誊抄的，他又想了想，凭加旦的脑子应该做不出诬蔑别人的事，点头说：“你做得对，对于外人，我们不要留情。情感是留给家人的。”
丽诺把加旦这个大男孩抱在怀中轻拍安慰，强忍笑意说：“真正的家人都在这陪你呢。”
“侍女就要来了，你其他地方收拾了没有？”温耀豪让丽诺把地上的脏污清理干净，再问加旦。
“绑小麦的轮子我还摆在影音厅，我马上去移开。”加旦不敢怠慢，说完就冲下楼。
“轮子？”温耀豪对楼下喊，要加旦解释清楚。
“您在凌司正家里举行的凌迟晚会，我学会了怎么震慑那些破坏美好未来的畜牲。我原本没打算用，可小麦不同意向您道歉。”加旦推着轮子又出现在楼梯口，上面挂着一具趴成青蛙状的无皮无头尸体，吸收着被窗棂切碎的天光。
加旦看着这堆假扮青蛙的肢体出神，他的烙铁技艺不怎么好，把四肢和躯干撕裂打乱重组后，接合处都有焦炭屑飘落。不，这就是一只丑陋的青蛙，和家人没有任何关系的青蛙。它蹦蹦跳跳地跳到盘子里，自愿被煮焦，四肢黏合在一起，公开亮相寻找自己的观众。理想状态下，它会挑起人的恐惧与随之而来的卑微服从，也没有谁能抗拒它带来的仇恨与无法安静的日夜。
一束突如其来的光暂时照盲他的眼睛，大脑强迫性地咀嚼着暴力残留的快感，催熟他产生无法从影音厅里离开的错觉，音响突然播放女人尖锐如蛙鸣的惨叫，散在地上的器官和皮肤变成无数肉丸，踩着惨叫的节奏向他重重砸来，加旦现实中的身体开始东倒西歪。
加旦选择闭上眼视而不见，咬紧牙关把沉重的巨轮往前推。“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失去了这么多，会得到美好未来的吧？”他大声质问他视为父母的人，渴望得到一点安全感。
“会！”不知何时跟在他背后清扫的丽诺说着，竖起大拇指。温耀豪没有回答，他缓步下楼，阴郁地皱眉叹气，考虑下一次对内的清洗。
“温总，你压力最近太大了。”丽诺说。
“是啊。我建立巨斧帮，一路上付出的代价是你想象不到的，眼下即将成为官方组织，我却发现我们的前景还是不明朗。我想请教侍女们，看她们能否给我解开疑惑。”
丽诺上前给温耀豪揉肩，被他制止，他要她跟上去后花园。后花园实则是一块放着训练靶子的水泥地，今天它不再徒有其名。侍女们排成人字形，为首的短发侍女抱着箱子，其余侍女每个人脚边都蹲伏着紫色的雾，这场面乍一看是一束花掉到毒锅里，但实际上花儿们都有根项圈牵着野兽。
短发侍女说：“您真是目光长远。仙境区原本就是你们的第一个任务。为了让你们出师大捷，我们送来了泡泡。”
丽诺接过箱子，温耀豪摇头说：“对付一群幽灵用不着这个东西啊。”
“你们会用上的，”侍女眨眼，“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温耀豪摸着下巴思忖，难道坎帕帕能叫怪物助阵？现在美好未来通过洗脑侍女的研究才会操控怪物呢，可美好未来也不会随便给东西，难道……
侍女接下来的话打断了温耀豪的思考，“您不是好奇美好未来究竟是什么模样吗？这幅画是美好未来送您的。”
温耀豪惊喜地捧起侍女端上来的画看，这是一幅黑白版画，天空云蒸霞蔚，只占画面顶端的十分之一，剩余画面被一排排在地上的墓占满，人跪在坟墓里，背上长出树根，根须把人吸得发皱，螺旋上升到天空，予人以无限遐想。温耀豪瞪大眼睛。美好未来多么大度啊，没有展现它团圆且喜气洋洋的成熟面，就像他收藏的那些画那样，而是展示它残忍的生长期，告诉人们，它与他们共鸣，与他们同在。他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
“挂在您的画廊上再合适不过了，美好未来包含您期望的和谐幸福，为此它也在辛苦收集必要的素材。”侍女指着树根，“这就是美好未来的工作现场。”
“我看得出来，这是神在接受人的献祭。”温耀豪小心地抱着这幅画，就像接受了一场受勋仪式。不过仪式结束，该谈正事了。
温耀豪柔声问侍女：“幽灵能在美好未来中拿到什么？”
侍女仰头轻笑，说：“能力越大，收获……”
“空话就免了吧，富人可不会把游艇分给穷人玩。我是领袖，我的家人在我的巨斧周围聚集是为了拥有未来，可不同意我破产。至少要告诉我，我们的美好未来在哪天能实现？”温耀豪往前倾，头三位侍女完全笼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美好未来一定会来拥抱您，但请您注意，未来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它是发生在幽灵身上的真理与规则。”
“哦，我深谙运用真理与法则之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温耀豪鞠躬，
“轮到我问您问题。”侍女不等温耀豪反应，接着说下去，“美好未来想把这群怪物作为你们的同事，叫它们肃清官怎么样？”
“对幽灵来说，它们无论何种形态，何种名称，怪物永远是怪物。”
“真好。现在您的勤劳何尝不是一种美好未来呢？让我们一起去抓那些懒虫。”侍女伸出食指指天，说完便离开花园。
温耀豪的脸色彻底垮塌，连熟悉他的丽诺都低头不敢看他。他对侍女的回答并不满意。人很乐意扔出时间和血肉钓欲望，若欲望迟迟不上钩，会让人怀疑——那些比他先得到美好未来的人会不会只是幻影？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在这难熬的等待中，躯体早已被重塑成欲望的容器，如果没有成果落进来，只会骤然碎裂。不，他不会是得不到美好未来的人。他不会碎裂。
“温总，本次会见已经结束了。”丽诺再次提醒他。
温耀豪大手一挥，说：“通知下去，开始进攻仙境区。让传媒公司把活动策划书送来。”
“是。”
坎帕帕坐在箱子里吃小面包，看到威丹的头从阁楼口冒出，高兴地举起盘子说：“要来一口吗？”
“不，我只是来找你要射击位置的。”威丹专注地摆弄手里的枪械部件，随意地回答。
坎帕帕边吃边说：“迪乌会带你去。之前我给戈安洛斯交代了陷阱的公式，桌子上还有设计图，希望你们能用上。”
“喂——”威丹的手停下组装，他不是听不懂弦外之音，反复滚动喉结压制声音里的颤抖，“你回来跟林杰说呀！”
坎帕帕只是回以微笑，把最后一颗面包吃完，拍衣服抖掉面包屑说：“这下把喜欢的东西都吃完了。”话音刚落，外面传来迪乌的呼唤：
“坎帕帕，他们擅自溜出门迎战巨斧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