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比尔案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一股更沉重、更令人不安的波澜便骤然在敦煌城内荡开,这一次,事态更为严峻,直接牵动了驻军的神经,将紧张的气氛推向了新的高度。
清晨,急促到近乎慌乱的马蹄声如同擂响的战鼓,踏破了郡衙黎明前的宁静。一名身着沾染尘土戎装、满脸焦急与汗水的军校,甚至来不及等待通报,便凭着身份腰牌径直闯入法曹值房,带来的消息让刚刚起身、正在系官袍绦带的裴惊鸿瞬间变色,手指僵在了半空——
城西驻军武库的一批制式弩机,昨夜不翼而飞!数量足足有十具!
军械,尤其是弩机,乃是大唐严格管制的国之重器,严禁私藏,更遑论失窃。每一具弩机的流向都有严格记录。此等重器一旦流落在外,无论是被马贼用以劫掠商道,还是被敌对势力用以武装力量,后果都不堪设想!此事若上报朝廷,不仅敦煌守将难辞其咎,她这个掌管一地刑狱治安的法曹,也必然受到严厉追责,甚至可能动摇边防稳定。
裴惊鸿立刻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系好绦带,抓起横刀,点齐最得力的人手,正准备赶往军营,脚步却是一顿。她略一沉吟,脑海中闪过萨比尔案中陆青野那无法解释却精准无比的“洞察力”,对身旁差役道:“去请陆仵作一同前往。” 此案非同小可,任何可能提供线索的能力,都值得一试,即便那能力依旧让她心存疑虑。
差役愣了一下,军械失窃,与仵作何干?但他不敢多问,看到法曹凝重的脸色,连忙领命而去。
当陆青野得到通知,快步来到衙门口时,裴惊鸿已骑在她那匹神骏的黑马上。她今日未着宽大官袍,而是一身紧束的胡服劲装,更显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她看了一眼陆青野,没有多余的解释,只简洁道:“上马,边走边说。”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陆青野默默牵过一匹差役备好的马,翻身而上。两人并辔而行,在那名军校的引领下,朝着城西军营疾驰而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卷起尘土,裴惊鸿三言两语,语速极快地将情况说明,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压力。
陆青野心中凛然,军械失窃,非同小可,远非民间命案可比。他不由得看了裴惊鸿一眼,她愿意带他这个身负“异端”之名、本职与军务毫不相干的仵作参与如此敏感且严重的军务,其中蕴含的信任与倚重,已远超寻常上下级关系,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任何可能线索的务实决断。
抵达军营时,气氛一片肃杀,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守将张都尉脸色铁青得吓人,在武库前来回踱步,拳头紧握,周围的大小将领和兵卒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弥漫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
“裴法曹!你可来了!”见到裴惊鸿,张都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上来,声音因焦虑而沙哑,“这……这真是活见鬼了!你可得帮末将查明真相!” 他甚至顾不上客套,直接切入主题。
武库重地,守卫森严。厚重的包铁库门,那把巨大的铜锁完好无损,并无丝毫撬压痕迹。库内更是干净得诡异——存放弩机的架子空了一排,足足少了十具需要两人才能抬动的强弩,而地面上,除了今日进出人员留下的杂乱脚印,竟连一个多余的、可疑的脚印都没有!仿佛那些沉重的弩机是凭空蒸发,或者被无形的鬼魅搬走了一般。
“昨夜值守兵士何在?可曾发现任何异常?库房周边可有异响?”裴惊鸿一边仔细勘察库房内外每一寸地方,一边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如鹰。
值守的队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回法曹!昨夜是末将带班,兄弟们都瞪大眼睛守着,不敢有丝毫懈怠!交接时锁具完好,库房四周寂静无声,谁知一早清点就……” 他重重磕头,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末将失职,甘受军法!但……但真的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啊!”
裴惊鸿的眉头紧紧锁起,拧成了一个死结。这情形,比萨比尔的“密室”更加匪夷所思,更加令人无从下手。萨比尔案尚有窗户和细线可作为理论上的出入途径,可这武库铜墙铁壁,门窗紧闭,锁具完好,贼人是如何进入,又是如何将十具沉重无比的弩机运走的?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寻常盗窃的范畴。
她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抹过库房门口及内部的地面,触手坚硬冰冷,确实只有今日进出人员留下的杂乱脚印,并无其他可疑痕迹。她又仔细检查了门窗缝隙、墙壁,甚至抬头望向屋顶的椽樑,皆无破坏攀爬的迹象。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开始在她心中蔓延。
毫无头绪。完美的现场,往往意味着对手是极其狡猾老练的高手,或者……军营内部出了奸细,而且可能不止一人!
张都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目光不善地扫过那些值守兵卒和负责武库管理的军械官,看得他们冷汗直流,脸色惨白。
裴惊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沉凝。她习惯于从实证出发,但眼前这个现场,干净得让她无从下口,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陆青野。他并没有像她一样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而是静静地站在库房中央,那双深邃的眸子缓缓扫视着整个空间,眼神专注而……空茫,仿佛在“看”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在“聆听”这片死寂空间残留的“记忆”。
裴惊鸿心中一动。难道他又要动用那种“非常”的手段?在这军营重地,众目睽睽之下?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陆青野身边,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可有发现?”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也有一丝担忧。
陆青野仿佛从某种沉浸的状态中被惊醒,他收回目光,看向裴惊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此处……气息很干净。”
“干净?”裴惊鸿不解其意,眉头微蹙。
“嗯,”陆青野斟酌着用词,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表达那玄妙的感知,“过于干净了,反而……有些不自然。像是被刻意清扫过,抹去了一切不该有的‘痕迹’。” 他无法明说,在萨比尔案发现场,他能感受到残留的愤怒、恐惧等强烈的情绪碎片,但在这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无,这本身就很反常,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隐藏着更深的危机。
裴惊鸿若有所思。她明白陆青野的意思,这种“完美无痕”,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指向了有预谋、有内应的精心策划。
“张都尉,”她转向焦躁不安的守将,语气恢复了冷静与权威,“昨夜所有值守人员,包括附近巡哨,全部暂时隔离,分开问话,仔细核对他们的行踪与证词!另外,武库近期的所有进出记录,以及负责养护、清点、管理的所有相关人员,本官都要一一核查!尤其是……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调动或物资申领!”
她必须双管齐下,一边排查内鬼,一边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蛛丝马迹。而陆青野那玄乎的“感知”,至少为她坚定了内部调查的决心。
而陆青野,则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空荡荡的弩机架子。他知道,仅凭常规的观察和推理,恐怕难以突破此案。或许,他需要寻找一个“媒介”,一个能连接那消失的弩机,或者连接可能因此事而发生的……死亡的媒介。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起看似毫无痕迹的军械失窃案,其背后隐藏的凶险与图谋,绝不会亚于萨比尔之死。而那神秘的“新月”阴影,似乎也在这军营的肃杀之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潜伏在沙海下的毒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