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比尔一案的真凶落网,如同在敦煌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波澜迅速席卷了整个边城。市井街巷、酒肆茶棚,人们都在热议这桩离奇反转的命案。裴惊鸿裴法曹的雷厉风行和明察秋毫,自然是众人称颂的焦点,她果断推翻自己最初判断、擒获真凶的举动,更被传为美谈,其“铁面”之外,又添了“明断”之名。
然而,伴随着对裴惊鸿的赞誉一同甚嚣尘上的,是关于那位新任仵作陆青野的种种匪夷所思的传闻。这传闻比案件本身更富戏剧性,也更能挑动普通人那根对未知既恐惧又好奇的神经。
“听说了吗?新来的那个陆仵作,邪门得很!” 酒肆里,一个汉子压低了声音,眼神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可不是!据说他根本不用像老仵作那样翻来覆去地验看,只消用手摸一摸死人,闭目凝神片刻,就能知道凶手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脸上有没有疤!”
“何止!我二舅在郡衙当差,亲耳听见他连凶手老家在哪儿、穿的什么底裤、用的什么兵刃都说出来了!分毫不差!”
“这哪是仵作?这分明是修了妖法!是通了阴曹地府!”
“嘘!小声点……据说他是长安犯了事被贬来的,说不定就是用了什么禁忌之术,遭了天谴……”
“此等人物,留在城中,是福是祸啊……”
流言在口耳相传中不断扭曲、放大,越传越玄。陆青野那精准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推测”,在普通人眼中,已然超出了常理和经验的范畴,触及了那个模糊而危险的“鬼神”边界。在这片笃信因果轮回、敬畏山精野怪、对巫蛊之术既鄙夷又恐惧的边陲之地,“妖人”、“异端”、“通幽者”的名号,如同无形的烙印,伴随着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悄无声息地刻在了他的身上。他甚至被描绘成能驱使鬼魂、窥探人心的可怕存在。
郡衙之内,气氛同样微妙。
差役们见到陆青野,虽依旧依礼恭敬行礼,但那眼神深处,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畏惧与下意识的疏离,不再将他视为可以一同喝酒吃肉的普通同僚。就连主簿王延年,在廊下遇见他时,那圆滑的脸上也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寒暄两句“陆仵作辛苦”便匆匆借故走开,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被他“看穿”了些什么。
陆青野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行走在衙署的回廊里,行走在西市的街道上,如同行走在一片无形的荆棘之中,四周投来的目光带着刺,既有好奇的窥探,也有毫不掩饰的排斥与恐惧。他依旧沉默,依旧按时点卯,大部分时间待在敛房或他那间小值房里,整理器具,翻阅以往的尸格记录,试图用忙碌来隔绝外界的纷扰。敛房那阴冷的气息和死亡的寂静,此刻反而成了他唯一的庇护所。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
这日午后,他正准备去敛房清理一些旧物,刚走到院中,便听见两个书吏在墙角背对着他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入他耳中。
“……终究是旁门左道,非是正途。”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鄙夷和一种卫道者的优越感,“仵作之行,贵在细致观察,依据伤情推演过程,岂能依靠这些虚无缥缈、装神弄鬼的伎俩?”
“可……毕竟案子是破了,凶手也抓到了……”另一个年轻些的似乎有些犹豫,试图客观一些。
“破案?”年长者冷哼一声,声音压低却更显尖刻,“谁知他用了什么邪法?与亡魂沟通,窥探阴私,此乃阴阳家大忌!混淆阴阳,扰乱秩序!长此以往,必遭天谴反噬!更会连累我等,使外人以为我敦煌郡衙尽是些魑魅魍魉之辈!”
陆青野的脚步顿住了,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两个书吏听到脚步声,立刻噤声,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低头匆匆离去,仿佛背后议论人被正主撞见,更多的是尴尬,而非愧疚。
他走到敛房门口,看着那扇阴森沉重的木门,却没有立刻推开。空气中还残留着方才那番话的余味,冰冷而刺人。
“异端”……“妖术”……
这些词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心脏。他想起在长安时,只因不肯依附权贵,秉公直言,便被冠以“性情乖张、不堪任用”的罪名,贬至此地。如今,他凭借这莫名而来的、无法摆脱的能力寻求真相,洗刷冤屈,却又要背负“妖人”的污名。
这世间,难道就没有一条能容得下他这“非常之人”的路吗?
“站在这里作甚?”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青野回头,只见裴惊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看着他。她显然也听到了那些流言,甚至可能比他知道得更早更详细,英气的眉头微微蹙着,目光扫过空荡的院落,又落回他脸上。
“裴法曹。”陆青野拱手。
裴惊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看出他此刻的情绪,但只看到一片深沉的平静。她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市井流言,愚夫愚妇之见,何须挂怀。彼等终日碌碌,不过以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增其谈资,寻求刺激罢了。”
陆青野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三人成虎,曾参杀人。” 他引用古语,道出了流言可畏的本质。
“那又如何?”裴惊鸿向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扇敛房的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霸道的意味,“律法只问真凭实据,不问手段来源,更不因流言而改其是非。你助我破获要案,揪出真凶,维护的是敦煌的法纪与安宁。这便是最大的‘正途’,最硬的道理。”
她侧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那种无形的孤立感中拽出来:“只要我裴惊鸿在这法曹之位一日,敦煌刑狱,便凭本事说话,凭结果论功!至于那些魑魅魍魉的闲言碎语……”
她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那股凛然的气势,已足以表明她的态度——她不会受流言影响,也不会允许流言干扰衙署的正常运转,更不会因此否定他的价值。
陆青野有些愕然地看向她。他没想到,在这个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站出来明确表态支持他、肯定他价值的,竟是这个最初与他激烈冲突、信奉实证的法曹。
心中那冰冷的孤寂与无力,似乎被这道强势而理性的身影,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缺口,透进了一丝暖光。
“多谢裴法曹。”他诚心说道。
裴惊鸿摆了摆手,似乎不习惯这种直白的谢意:“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她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转移了话题,也给出了实际的信任,“军械库那边报上来,说有一批近期养护的弩机有些异常,记录对不上。你既精于观察,午后随我一同去看看。”
这显然已不是单纯的验尸职责,而是开始将他纳入更广泛的刑狱事务中,是一种用实际行动在郡衙内外表明的倚重。
陆青野心中明了,这是她为他撑起的一面无形的盾牌。
“下官遵命。”
裴惊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官袍拂动间,自有一股荡清浊气的浩然。
陆青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扇象征着死亡与不祥的敛房木门,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推门而入。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此刻的心境,却比方才平和了许多。
异端之名又如何?既然这“尸语”能力已成他的一部分,无法摆脱,那他便要用这能力,在这边陲之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个人,愿意看穿污名,直视结果。
而裴惊鸿……或许会成为这条路上,一个意想不到的同行者与庇护者。
只是,那隐匿在“新月”符号之后的巨大阴影,会容许他安稳地走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