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裴惊鸿与陆青野各自紧张而高效的调查中又过去一日。
裴惊鸿那边的进展堪称神速。她根据陆青野新发现的深蓝色织物纤维与指环压痕线索,结合之前关于“仓库门敞开时间”的疑点,重新提审了萨比尔的合伙人。
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严密的逻辑追问以及部分伙计证词(有人隐约记得上午似乎瞥见仓库门开过,但因忙于活计未加在意,时间点与推断的作案时间吻合)的交叉印证下,那名合伙人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
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承认了自己因觊觎萨比尔掌握的、与“新月”组织秘密商路相关的巨大利益和账册,早已被外人收买,在案发时故意找借口支开了所有伙计,并确保自己也有不在场证明,为凶手创造了完美的作案时间窗口。他供出了凶手的藏身之处——西市一家由胡人开设、背景复杂、名为“快活林”的赌坊后院,那里是“新月”组织在敦煌的一个秘密联络点。
而陆青野,在经历了又一次精神冲击后,从更深入的“尸语”记忆碎片中,捕捉到了一个此前忽略的细节:凶手在低喝“东西在哪”时,除了狠戾,还带着一丝极其轻微的、河西某地特有的腔调尾音。
两条线索,一条来自严谨的刑讯、推理与人证,一条来自诡异的死亡记忆与地域判断,最终竟奇迹般地交汇在了同一个地点——“快活林”赌坊!
没有丝毫犹豫,裴惊鸿亲自点齐人手,如雷霆般直扑那家鱼龙混杂的赌坊。为了不打草惊蛇,她先派了生面孔的差役混入赌坊确认目标,然后才在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赌坊后院,一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客房内。
一名右眉骨上带着寸许狰狞刀疤、穿着深蓝色窄袖胡服、右手戴着一枚镶嵌着黑色劣质宝石的铁指环的汉子,正动作麻利地将几件随身衣物和一小袋金银塞进一个行囊。他动作突然一顿,敏锐地听到了外面不同寻常的、刻意放轻却密集的脚步声。
他脸色一变,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扑向窗口,却见外面狭窄的巷道已被手持铁尺锁链的差役团团围住,堵死了所有去路!
“砰!”
客房单薄的木门被一名身材高大的差役一脚狠狠踹开!木屑飞溅!裴惊鸿手持横刀,一马当先冲入房内,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他眉骨的疤痕、身上的深蓝色衣物以及手上那枚显眼的黑铁指环!
“拿下!”裴惊鸿清叱一声,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
差役们一拥而上。那汉子凶性大发,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怒吼一声,拔出腰间隐藏的短刀负隅顽抗,招式狠辣刁钻,显然是经验丰富的亡命之徒。但裴惊鸿身手更为矫健,刀法传承自家学,刚猛而精准,几下迅疾的格挡劈砍,便“铛”地一声格飞了他的短刀,顺势一个巧妙的擒拿,将其死死按倒在地,膝盖顶在他的后心,让他动弹不得。
挣扎间,汉子奋力扭动,衣袖被粗糙的地面磨破,露出手臂上一个模糊的、但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刺青——弯弯的新月!
人赃并获,特征完全吻合!
……
敦煌郡衙大堂,灯火通明,气氛肃穆。
凶手赵燮(xiè)与那名合伙人在确凿的证据和唐代严酷的律法面前,心理防线彻底瓦解,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动机与过程浮出水面,令人心惊:萨比尔暗中为“新月”组织运送某些见不得光的管制物资,牟取暴利。赵燮是“新月”派来的监守者与行动人员,因怀疑萨比尔意图私吞关键账册、另起炉灶,甚至可能向官府告密,遂起杀心。他与早已被收买的合伙人里应外合,选择了白天伙计最多、反而最容易制造盲点的时间动手。他利用特制工具和过人的身手从高窗潜入,趁萨比尔不备从后方勒毙,然后布置现场,悬挂尸体,再利用提前设置好的、系在门闩上的细线从窗外巧妙关门,伪造出完美的密室自杀假象。而那深蓝色衣物和黑铁指环,也成了无可辩驳的铁证之一。目的,就是夺取账册,灭口,并制造自杀假象迷惑官府。
案件至此,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裴惊鸿端坐于堂上主位,看着被差役押解下去、面如死灰的案犯,脸上并无多少破案后的喜悦与轻松,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如同饮下一杯掺杂了苦涩的清水。
她最初的判断——“自杀”,被彻底推翻,毫无转圜余地。
而推翻这个结论的,正是那个她一度轻视、怀疑,甚至认为其方法“荒谬”、“不容于法”的贬官仵作,陆青野。
是他,在所有人都认为案件已了、证据确凿时,挺身而出,拦路抗辩,直面她的质疑与权威。
是他,指出了索沟的异常,破解了那看似天衣无缝的密室假象。
是他,找到了关键证物,揭示了背后隐藏的“新月”组织。
甚至,连凶手最具体的体貌特征、衣物细节、乃至地域口音,也都是他提供的线索!
没有陆青野,这桩精心策划的谋杀极可能就以“自杀”草草结案,真凶逍遥法外,背后的阴谋组织继续潜滋暗长,危害一方。
退堂后,衙役散去,大堂内只剩下摇曳的烛火。裴惊鸿在回廊下叫住了正准备返回敛房的陆青野。廊下的灯笼光线昏暗,映照着两人的面容。
“陆仵作。”她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公事公办的冰冷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陆青野停下脚步,转身拱手:“裴法曹。”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了片刻,只有夜风吹过廊檐的细微声响。裴惊鸿看着他平静却难掩疲惫的眉眼,终于开口,语气郑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此案……多亏了你。”
这短短五个字,从这位素来骄傲自信、信奉实证的女法曹口中说出,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句感谢,更是一种对陆青野能力的正式承认,一种对自己之前武断判断的间接修正。
陆青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谦逊道:“裴法曹言重了,此案能破,全赖法曹调度有方,明察秋毫,审讯得力,下官只是尽了本职,提供了些许线索。” 他没有居功,态度依旧平和,将功劳归于她的统筹与决断。
裴惊鸿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透那隐藏的秘密。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探究:“你……究竟是如何得知那般详细的线索?比如,那刀疤,那指环,甚至……凶手的口音?” 这些问题,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她的心,挑战着她固有的认知体系。
陆青野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她探究的视线,重复了那个看似万能的、却无法令人满意的答案:“下官只是观察得比常人更仔细些,并结合现场痕迹与尸表征象,做了一些大胆的推测罢了。”
又是“推测”。
裴惊鸿知道,他依旧没有说实话,或者说,无法说出那个超越常理的真相。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证明了他的正确,他的“推测”精准得可怕。
“无论如何,”裴惊鸿不再追问,她转过身,望向郡衙外沉沉的夜空,声音带着一丝决断,“从今日起,敦煌刑狱,有你一席之地。”
说完,她迈步离去,官袍在夜风中拂动,背影依旧挺拔利落,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自信,多了一份对未知领域的审慎,以及对身边这个神秘仵作价值的重新评估。
陆青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知道,自己在这敦煌城的第一步,算是勉强站稳了。凭借这诡异的能力和不容置疑的结果,他赢得了这位强势法曹初步的、且极其有限的“信任”与“认可”。
但“新月”组织的阴影,以及自身这无法掌控、带来痛苦的能力所带来的隐患,都预示着,未来的路,绝不会平坦。胡商萨比尔之案,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正在悄然扩散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