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敦煌郡衙内的气氛因昨夜的秘密审讯而显得有些微妙,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紧绷的气息。
裴惊鸿几乎一夜未眠,眼中带着几缕血丝,但精神却异常集中,如同擦亮了的刀锋。她对萨比尔商号伙计及合伙人的连夜秘密讯问,虽未直接揪出那个可能存在的“内应”,却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她更加确信了“仓库门在案发时段长时间敞开却无人察觉”这一点的确存在蹊跷,有伙计含糊地提到似乎瞥见过门开着,但未在意,也有合伙人声称那时自己在前面柜台忙碌,无人能完美证明自己完全未靠近后院。这让她对陆青野那看似完美的推理,保留了一份审慎的怀疑。她需要更坚实的、符合律法程序的、环环相扣的证据链。
而陆青野,则在敛房旁那间临时拨给他的、除一桌一榻外别无长物的小值房里,同样早早起身。反复触碰尸体带来的精神冲击尚未完全平复,脑海中那些死亡的记忆碎片仍不时翻涌,让他脸色依旧苍白。但他更焦虑的是,必须尽快抓住凶手的尾巴,那“尸语”碎片中的刀疤脸、黑铁指环、新月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
两人在郡衙后院通往大堂的回廊下不期而遇。晨光熹微,穿过廊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裴法曹。”陆青野依礼问候,声音因休息不足而略显低沉。
裴惊鸿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依旧不好,但眼神沉静,便语气平淡地开口,听不出喜怒:“陆仵作,关于此案,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她想听听他的计划,也借此判断他的思路。
陆青野略一沉吟,道:“下官想再仔细勘验尸体,或能发现更多关于凶手的细节,比如其用力习惯、可能遗留的微量痕迹。另外,凶手的体貌特征明显,或可请画师根据描述绘制人像,便于张榜缉拿,或让差役按图索骥。” 他试图将“尸语”获得的信息,通过合理的方式转化为官方的行动,这是最快的方法。
“人像缉拿?”裴惊鸿眉头微蹙,立刻指出了其中的风险,“仅凭你一人之言,并无旁证,便要大张旗鼓绘制海捕文书,恐有不妥,极易打草惊蛇,若画像有误,更会沦为笑柄,徒耗人力。” 她的方法,是传统的、步步为营的刑侦路数,扎实,但可能需要时间。她顿了顿,说出自己的计划,“本官已加派人手,依据你提供的特征,在市面上及相关场所暗中查访眉骨带疤之人。同时,正在梳理萨比尔商号的人脉往来、货物进出记录以及近日接触者,寻找可能与‘新月’相关的线索,并核对相关人员的时间线。” 这是她基于证据和逻辑的推进方式。
陆青野心中微急。他能“看见”凶手,却困于无法明言,这种明知目标却无法全力追击的憋闷感,几乎要将他吞噬。“法曹,凶手残忍狡诈,迟则生变,恐其毁证或远遁……” 他希望能说服她采取更果断的措施。
“正因其狡诈,才更需谨慎!”裴惊鸿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有一丝告诫的意味,“办案非是儿戏,需人证、物证、勘验、推理环环相扣,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方能经得起推敲,令其伏法!若仅凭……些许异常感觉便贸然行动,一旦有失,不仅徒劳无功,更会贻笑大方,打草惊蛇,使后续侦查陷入被动!”
她的话,再次鲜明地划出了两人之间的界限——她信奉的是看得见、摸得着、能摆在公堂之上的“实证”,而陆青野依赖的,在她看来,更多是难以言说、无法验证的“直觉”。尽管这直觉已经两次带来了关键线索。
陆青野沉默了下来。他知道,在找到更确凿的、能被裴惊鸿认可的实证之前,他无法说服她。律法的框架,是她行事不可逾越的准则。
裴惊鸿看着他沉默的样子,以为他听进了劝告,知道轻重,语气稍缓:“你既精于验尸,便专注于此,若有新发现,即刻报我。至于其他,本官自有安排。” 她将他的职责限定在验尸的范围内,这是她目前能给予的信任边界。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官袍拂动间,带着雷厉风行的气势,她要去重新审阅那些口供和账册记录,寻找被忽略的蛛丝马迹,用她的方式构建证据之城。
陆青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轻轻叹了口气。他明白两人之间的理念差异,也理解她的谨慎。但他无法等待,无法坐视凶手可能就在不远处逍遥。
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更快地找到突破口。
各执一词,分头行动。
裴惊鸿回到了值房,铺开巨大的敦煌坊市图,开始勾画萨比尔的社会关系网与货物可能的流转路径,试图从利益纠葛和人际往来中,定位凶手的动机和“新月”的阴影。她相信,再完美的犯罪,也会在严密的人际与物流逻辑分析中露出马脚。她召来熟悉西市情况的老差役,仔细询问近日有无生面孔的刀疤脸男子出现,或有无异常货物进出。
而陆青野,则再次走进了那间阴冷的敛房。
萨比尔的尸体被白布覆盖,静静躺在木台上,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这一次,陆青野没有犹豫。他直接掀开白布,目光落在了死者那双略显僵硬、指甲缝里可能藏匿着最后希望的手上。
在他的“尸语”记忆中,萨比尔曾拼命挣扎,他的指甲……会不会在抓挠中,留下了凶手身上的某些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死者的手,凑到从高窗透进的、微弱的天光下,拿出一个小巧的放大镜片(这是他私人携带的少数工具之一),极其仔细地检查着那微微泛青、带着污垢的指甲缝隙。
找到了!
在萨比尔的右手食指指甲缝里,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小缕极其细微的、深蓝色的织物纤维!这颜色,鲜亮而特殊,绝非萨比尔本人衣物所有,很可能是他在挣扎时,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
除此之外,凭借放大镜和细致观察,他还注意到,在死者脖颈勒痕的边缘,靠近下颌的隐蔽位置,有一个极其不显眼的、细微的破损和压痕,形状有些奇怪,像是被什么坚硬而带有棱角的物件划过或硌过。
陆青野的心脏猛地一跳。
黑铁指环!
凶手戴着指环的手在用力勒紧绳索时,指环的边缘或上面可能镶嵌的硬物,很可能在死者皮肤上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纤维,指环的痕迹……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可以被检验、可以被理解的物证!
他立刻将这些发现详细记录在验尸格目补充记录上,并小心地用镊子取下那缕深蓝色纤维,放入一个干净的小纸袋中密封好。这些,应该能部分印证他的“他杀”论断,也能为寻找凶手提供更具体的方向——一个穿着深蓝色衣物、戴着可能镶嵌硬物的黑铁指环、右眉骨有疤的汉人男子!
但同时,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物证固然重要,但远不如直接“看到”凶手来得直接。他需要再次主动触发“尸语”,不是为了感受死亡的恐惧,而是为了捕捉那些可能被忽略的、关于凶手来历、口音、习惯或者藏身之处的环境细节!这或许能提供比画像更精准的指引。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又要承受巨大的精神负担,但为了更快地逼近真相,他别无选择。他将手缓缓伸向尸体颈部的勒痕,准备再次迎接那精神冲击的浪潮……
一个在案牍间梳理人际与物流逻辑,一个在尸身旁追寻死亡记忆的蛛丝马迹。
两条不同的调查路径,如同泾渭分明却又目标一致的水流,开始朝着真相的彼岸,各自奔涌而去。信任尚未完全建立,但追凶的脚步,都已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