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惊鸿那句“初步判断是自缢”的结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头,在西市围观的人群中荡开阵阵涟漪。胡商们交头接耳,神色间大多接受了这个说法,有人甚至已经开始低声议论萨比尔近来的反常。
几个差役也松了口气,只待仵作走个过场,便可了结这桩麻烦事。
裴惊鸿交代完毕,无意再多留,转身便朝着拴在一旁的坐骑走去。阳光洒在她深青色的官袍上,勾勒出她利落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然而,就在她手握马缰,准备翻身上马的那一刻——
“裴法曹,且慢!”
一个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沉寂,也瞬间扼住了所有嘈杂的议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新来的、一直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的陆仵作,不知何时已从仓库门口走到了院中,正站在裴惊鸿马前数步之外。他微微仰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沉寂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有些灼人。
裴惊鸿动作一顿,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缓缓转过身。她英气的眉毛挑了起来,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箭矢,射向陆青野。
“陆仵作,”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明显的压迫感,“还有何事?”她以为他是对验尸流程有什么疑问。
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陆青野迎着裴惊鸿那足以让寻常胥吏胆寒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此人,并非自尽。”
“……”
一瞬间,整个后院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都停止了流动。差役们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商们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
他竟敢当面质疑裴法曹的判断?还是一个刚来不到半天的贬官?
裴惊鸿脸上的最后一丝随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公然挑战权威的冷冽。她松开马缰,向前踏出一步,官袍下摆微微晃动,周身的气场骤然变得极具攻击性。
“并非自尽?”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淬着冰,“陆仵作,你初来乍到,或许急于表现。但办案,靠的不是凭空臆测,而是实证!”
她抬起手,指向仓库,语气凌厉如刀:
“门窗自内反锁,是为密室!”
“屋内无打斗痕迹,尸表无显著外伤!”
“死者近期心神不宁,有自尽诱因!”
“现场所有证据皆指向自缢,你凭何妄下断言,指认他杀?”
她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气势逼人。周围的差役和围观者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为那个孤立院中的青衣仵作捏了一把汗。
然而,陆青野并未被她的气势所慑。他依旧站得稳稳的,仿佛脚下生根。他知道,此刻退缩,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裴法曹明鉴,”他拱手,姿态不卑不亢,声音依旧平稳,“下官并非臆测。正因查验了尸身与现场,才发现了疑点。”
他抬起眼,目光直视裴惊鸿,开始了他的反击:
“其一,死者颈后索沟深陷提空,颜色紫黑,分明是被人从后方勒毙,再悬挂伪装所致,与自缢的‘八字不交’截然不同!”
“其二,那扇高窗,”他再次指向那扇小窗,“窗棂内侧有新鲜蹭痕与黏着物残留,地面有非死者所有的特殊足印,凶手极可能是由此出入,并利用绳索细线之类的手法,从外制造了门闩落下的密室假象!”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直指裴惊鸿之前判断的核心依据——密室与尸表征象。
裴惊鸿眼神微变。索沟的差异,她刚才确实未曾细查。而窗棂与地面的痕迹……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扇高窗和地面,之前被“自杀”先入为主忽略的细节,此刻在陆青野的指认下,似乎变得清晰起来。
但她身为法曹的尊严和对实证的固执,让她不会轻易被几句话说服。
“荒谬!”她冷斥道,“仅凭索沟差异与些许不明痕迹,便能断定他杀?那密室你又如何解释?你所说的绳索手法,不过是纸上谈兵,可有实证?若无实证,你便是在扰乱公务,混淆视听!”
“下官愿当场演示密室形成之法!”陆青野毫不退让,“只需寻得类似细线,便可验证。至于实证……”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那刀疤脸的影像,却无法宣之于口,“请裴法曹给下官一点时间,仔细搜查仓库内外,必能找到更多蛛丝马迹!”
两人针锋相对,一个凭借多年经验与现有证据,坚信判断无误;一个凭借“尸语”获得的线索与敏锐观察,直指案件本质。
气氛剑拔弩张。
裴惊鸿死死盯着陆青野,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心虚或哗众取宠,但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隐藏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个陆青野,与她想象中的“废吏”完全不同。
她沉默了片刻,周围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决断。是强行压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仵作的异议,维持原判结案?还是……
终于,裴惊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她不能在没有彻底排除合理怀疑的情况下,草率结案。尤其是,这个陆仵作指出的疑点,确实存在。
“好!”她声音清越,打破了僵局,“陆青野,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
她环视四周,下令道:“没有本官命令,任何人不得移动尸体,不得破坏现场!”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陆青野身上,带着审视与警告:
“你若能找到确凿证据,证明是他杀,本官自当依律追查。但你若只是信口开河,浪费官府人力……”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青野深深一揖:“下官明白。”
一场围绕着“自杀”与“他杀”的当堂对峙,暂时以裴惊鸿的让步而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