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回溯，就在陆青野踏入萨比尔仓库前约半个时辰。
敦煌郡衙，法曹值房。
裴惊鸿搁下手中那支狼毫小楷，笔尖在砚台上轻轻掭去多余的墨汁，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她揉了揉因批阅了一上午卷宗而略显酸胀的眉心，窗外传来的西市隐约喧嚣，与她室内的肃静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不喜欢这种冗繁的案头工作，更向往纵马边塞、仗剑执法的爽利，但身为法曹，厘清律令文书是她无法推卸的责任，每一笔都可能关乎律法的公正与威严。
“裴法曹！”一名差役在门外高声禀报，声音带着一丝急促，“西市胡商萨比尔死在了自家仓库里，看着像是自尽，王主簿请您过去定夺一下，说是……涉及胡商，需谨慎处置。”
命案？
裴惊鸿瞬间精神一振，眸中倦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职业性的锐利与专注。她豁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抓起一直放在案边、触手可及的制式横刀，利落地佩在腰间，刀鞘与腰带金属扣环相碰，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备马，去西市！”她的命令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片刻后，一身深青官袍、英姿飒爽的裴法曹便已带着两名得力手下，穿过来往人流，出现在了萨比尔商号的后院。她行事素来雷厉风行，不喜拖沓。
仓库周围已被商号的伙计和闻讯而来的胡人围住，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惊恐、猜疑与对官府的一丝畏惧。见到裴惊鸿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光中带着敬畏，也带着期盼。这位年轻女法曹的铁面之名与办案能力，在敦煌早已深入人心，尤其是在处理涉及胡汉的纠纷案件时，向来以公正严明著称。
裴惊鸿对周围的视线视若无睹，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已集中在案发现场。她并未立刻进入仓库，而是先绕着仓库外围仔细查看了一圈——墙壁是结实的夯土，并无攀爬留下的新鲜擦痕或足印；那扇高逾一丈五尺、狭窄得仅容孩童钻过的小窗紧闭着，从外部看，窗棂上积尘很厚，蛛网完好，看不出近期有被开启或触碰的异常。
“门窗情况？最初是谁发现的？何时发现的？”她沉声问最先赶到现场、负责此区域的里长，语气平稳，却自带威压。
“回法曹，”里长连忙躬身回答，“门是从里面闩死的，我们来的时候是撞开的。那扇小窗，”他指了指高处，“也从内扣着，属下刚才特意搭了梯子确认过了，插销完好。是最早来上工的伙计发现的，大概……辰时三刻左右。”
裴惊鸿点了点头，这才迈步走进仓库。
内部的情形与后来陆青野所见无异。昏暗的光线，悬浮的尘埃，以及房梁下那具令人不适的悬挂尸体。她面色不变，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地面脚印虽杂乱，但靠近尸体的区域，只有死者萨比尔本人的尖头胡靴印记，且朝向一致，并无搏斗拖拽的迹象。那个被踢倒的胡床，位置自然，正位于死者双脚下方，完美契合自缢时因痛苦挣扎而蹬踏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是被人刻意摆放。
她走到尸体下方，仰头仔细观察。绳索是常见的麻绳，打结方式普通，悬挂的角度也符合自缢特征。尸体的姿态、面色青紫、双眼微凸、舌尖抵齿等表象，在她看来，都与自缢身亡的症状吻合。至少，从尸表上看，没有明显的他杀痕迹。
最后，她再次亲手确认了门窗的内部插销，木质插销完好无损，确是从内闩死，没有暴力破坏或技术开启的痕迹。
“可有财物丢失？死者近日可有异常？与何人结怨？”她问向萨比尔的合伙人，一个面色惨白、战战兢兢、操着生硬汉话的胡人。
“没、没有少东西……”合伙人声音发颤，“萨比尔他……前几天是有些心神不宁，好像、好像在为什么事情发愁，喝酒也比往常多……结怨？做生意，难免有口角，但、但也不至于……”
心神不宁，或许便是自尽的诱因。裴惊鸿心中初步判断。胡商因生意失败、债务缠身或因故土纷争而压力过大选择自尽，在这龙蛇混杂的敦煌，并非没有先例。
一切迹象，都完美地指向了一个结论：自杀。现场物证链完整，逻辑自洽，没有发现任何指向他杀的强力证据。她不喜欢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臆测阴谋，律法的尊严，必须建立在扎实的铁证之上。
“初步勘察，死者系自缢身亡。”裴惊鸿走出仓库，对等候在外的手下、里长以及围观人群宣布了判断，声音清冷，不容置疑，“保护现场，待仵作前来验明正身，详细记录后，便可收殓尸体，通知家属办理后事。” 在她看来，这只是一桩流程清晰的普通非正常死亡案件，很快就能结案，安抚西市人心，维持稳定为重。
然而，就在她吩咐完毕，准备返回郡衙处理后续文书工作时，一名差役引着一个穿着崭新却难掩陈旧仵作服、面容陌生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裴法曹，这位是新来的陆仵作。”
裴惊鸿目光扫过对方。身姿挺拔，面容清俊，但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深水，与这边城粗犷的环境格格不入。这就是那个从长安被贬来的官员？她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对于这种在权力斗争中失势、被扔到边陲的“废吏”，她并无太多好感，只怕是来混日子的，莫要耽误了正事才好。
她只是淡淡地冲陆青野点了点头，算是见过，随即公事公办地交代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陆仵作，里面的死者初步判断是自缢。你进去查验一番，填好尸格即可。”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走个必要的过场，确保程序无误。一个初来乍到的贬官，又能看出什么花样？只盼他不要笨手笨脚，破坏了现场，或者拖沓太久。
交代完毕，她便不再理会陆青野，转身欲走向拴在一旁、正不耐烦刨着蹄子的坐骑。
然而，她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看似沉默温顺、甚至有些孱弱的新任仵作，竟会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拦在她的马前，用一种平静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当众推翻了她基于所有实证得出的结论——
“裴法曹，且慢！”
“此人，并非自尽。”
那一刻，裴惊鸿勒住马缰，猛地回身，锐利如刀的目光直刺向那个敢于挑战她权威的仵作。惊讶、被冒犯的恼怒，以及一丝极淡的、被勾起的探究心，交织在她英气勃勃的脸上。
这桩她认为已然明朗的“自杀案”，因这个名叫陆青野的男人的出现，陡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她倒要看看，这个“敦煌废吏”，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实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