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内的空气,因陆青野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骤然凝固。
“从窗户进来?”裴惊鸿顺着陆青野所指,看向那扇高逾一丈五尺、狭窄得仅容孩童钻过的小窗,脸上写满了荒谬与质疑,“陆仵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且不说这高度,单是这大小,一个成人如何进出?莫非凶手是能缩骨的妖怪不成?”
门口的差役更是忍不住低笑出声,看向陆青野的眼神,已从之前的轻蔑变成了毫不掩饰的看笑话。
陆青野对周围的反应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那短暂而恐怖的“尸语”记忆碎片,以及对现场蛛丝马迹的串联推理中。
“并非缩骨,”他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裴法曹,请借步一观。”
他引着裴惊鸿走到高窗之下,指着窗棂上那片被蹭掉的灰尘和那点微不可查的黏性痕迹。“此处痕迹新鲜,边缘规整,并非虫鼠所致。这黏性,像是某种特制的鱼鳔胶或树脂。再看地面,”他蹲下身,指着那几个浅淡的布包足印,“凶手应是用了某种工具,比如带钩爪的绳索,勾住窗沿,凭借此物与那黏胶借力,如壁虎般攀上,然后利用自身柔韧,如蛇一样从这窄窗‘滑’入,而非‘钻’入。”
他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回放那记忆碎片——那只戴着黑铁指环的手从背后袭来。这说明,凶手是在萨比尔进入仓库,背对窗户时,才发动了袭击。凶手早已潜伏在此!
“至于如何制造密室……”陆青野的目光再次投向房梁,以及那悬挂尸体的绳索,“若我推测无误,凶手在勒毙萨比尔,将其悬挂伪装自缢后,是利用了绳索本身……他或许将一截细线系在门闩上,另一头穿过房梁某处巧妙支点,连接在尸体或可移动的重物上。当他最后从窗口离开时,只需在外用力拉扯细线的一端,便能带动门闩落下,从内‘锁’死房门。而细线要么被抽走,要么因其纤细且在搬运尸体时被压在下方,不易察觉。”
他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将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疑点,用合乎情理的方式串联起来。
裴惊鸿脸上的轻慢与不耐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专注与震惊。她并非庸碌之辈,陆青野所指出的痕迹与推理,虽然大胆,却并非毫无根据的天方夜谭。尤其是那窗棂上的黏着物和地面的特殊脚印,是她之前完全忽略的细节!
“即便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指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陆仵作。并无实证能直接证明是他杀,更无法指认凶手!”司法讲究铁证,没有凶器,没有目击,没有确凿的出入痕迹,仅靠推理,无法服众,更无法定案。
陆青野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裴惊鸿说的是事实。现有的物证太薄弱了。能打破这僵局的,或许只有……那个他无法控制、甚至感到恐惧的能力。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具悬挂着的、冰冷的尸体——萨比尔。
想要最直接的证据,只能从死者身上寻找。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一次,他不再逃避那可能的冲击。他需要主动去触碰,去“聆听”死者的记忆,找到凶手的模样,或者更关键的线索!
“请容下官,再仔细查验尸身。”他对裴惊鸿说道,声音低沉。
裴惊鸿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那双骤然变得深邃而坚定的眸子,心中莫名一动,点了点头:“可。”
陆青野走到尸体前,摒除了所有杂念。他缓缓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按向了死者萨比尔那只垂落的、略显僵硬的手。
指尖传来的,是冰冷和僵硬的死亡触感。
紧接着——
轰!
比前两次更加汹涌、更加清晰的画面和感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的意识堤坝!
他(萨比尔)正焦急地在仓库里清点货物,嘴里用胡语喃喃着“时间快到了”。突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落地声。他惊愕回头,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已扑到近前!那只戴着黑铁指环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巨大的力量让他无法呼救。他拼命挣扎,双脚乱蹬,踢倒了旁边的胡床。视野因缺氧而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死死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张很普通、丢入人海便找不出的汉人面孔,但右边眉骨上,有一道寸许长的陈旧刀疤,显得格外狰狞!凶手眼神冰冷,低喝了一声:“东西在哪?!” 他没有回答,随即感到脖颈一紧,彻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呃啊!”
陆青野猛地松开手,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向后倒去,幸好及时扶住了墙壁才没有摔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瞬间浸湿了蒙面的布巾,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陆青野!”裴惊鸿一个箭步上前,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你到底……”
他这次的反应太剧烈了,绝不仅仅是寻常的晕血或不适。
陆青野抬起手,示意自己无妨。他靠着墙壁,缓了十几息,才勉强压下那强烈的生理与精神不适。他抬起头,看向裴惊鸿,因虚弱而微哑的声音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裴法曹……凶手,是一名男子。”
“汉人,年纪约在三十至四十之间。”
“样貌普通,但右边眉骨上,有一道寸许长的……陈旧刀疤!”
“他潜入仓库,是为了向萨比尔索要某样‘东西’。”
他每说出一句,裴惊鸿的瞳孔便收缩一分。
样貌!特征!动机!
这些信息,绝不可能通过简单的尸表检验得出!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仵作的职责和能力范围!
她死死盯着陆青野,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你……你如何得知?”
陆青野避开了她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垂下眼睑,声音低沉而疲惫:“下官……只是根据尸身表征与现场痕迹,做了一些合理的推测。”
合理的推测?推测出凶手眉骨上有疤?推测出凶手在找东西?
裴惊鸿一个字都不信。
但此刻,追究他如何得知已非首要。他提供的线索太过具体,指向性极强,几乎瞬间为这桩陷入僵局的“自杀”案,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突破口!
她猛地转身,对门口已然目瞪口呆的差役厉声下令:
“立刻封锁西市所有出入口!”
“盘查所有近日出入敦煌、符合年龄特征,且右眉骨有刀疤的汉人男子!”
“快去!”
“是!法曹!”差役回过神来,不敢怠慢,连忙领命而去。
仓库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一具冰冷的尸体。
裴惊鸿回身,目光复杂地看着依旧靠在墙上、脸色苍白的陆青野。这个被贬而来的“废物”仵作,身上笼罩着一层令人费解的迷雾。他的方法诡异莫测,但他的结论……却可能直指真相。
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语气不再是之前的全然命令,带上了一丝审慎的探究:
“陆仵作,此事关系重大。在你找到更确凿的‘实证’之前,今日之言,勿要再对外人提起。”
陆青野缓缓直起身,迎上她的目光。
“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