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是敦煌城最喧嚷的所在，胡商云集，香料、皮毛、宝石与各色口音言语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浓艳而富有生命力的画卷。然而，萨比尔商号后院的那间仓库，却像在这幅画卷上硬生生撕开的一个寂静、冰冷的缺口。
仓库门口守着两名差役，面色都有些发白，刻意避开门缝里透出的那股阴寒死气。见陆青野一身灰扑扑的仵作行头走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既有松了口气的庆幸——总算来了个干脏活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陆……陆仵作，里面就是了。”一名差役指了指仓库门，声音干涩，带着催促。
陆青野微微点头，没有多余的话，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一股混合着尘土、货物霉味以及一种独特甜腥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钻进鼻腔。仓库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投下一束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如同躁动的幽灵。而在光柱下方，一个穿着锦缎胡服、体型肥胖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悬挂在房梁之下，一动不动，投下扭曲拉长的阴影。
尸体的下方，是一个被踢倒的胡床。麻绳粗糙，在死者脖颈上勒出深深的痕迹。
现场看起来确实像极了自尽。安静，封闭，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陆青野沉默地走上前，目光冷静地扫过现场。地面有少许杂乱的脚印，但靠近尸体的地方，脚印却相对清晰，且只有死者本人那种尖头翘起的胡靴印记。仓库门窗都是从内闩死的，除了他们进来这扇门，并无其他出入口。乍一看，这完全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自杀现场，证据链完美得近乎刻意。
他放下略显陈旧的工具箱，取出布巾蒙住口鼻，正准备开始初步检验。
“人已经死了，还弄这些虚文作甚？”
一个清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隐隐的不耐。
陆青野动作一顿，回过头。
只见一名身着深青色官服、腰悬制式横刀的女子正站在门口。她身量高挑，肌肤是因常年日照而形成的健康小麦色，五官明丽英气，一双眸子尤其亮得逼人，此刻正带着审视与些许不耐，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合用。
她逆着光站在那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凛然气场，将门外透进的光线都压暗了几分。门口的差役见到她，立刻挺直了腰板，如同被检阅的士兵，恭敬地行礼：“裴法曹！”
裴惊鸿。敦煌郡法曹，掌刑法狱讼，是这桩案子的主管官员。
陆青野起身，依礼拱手，姿态不卑不亢：“下官陆青野，见过裴法曹。”
裴惊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神情下看出些什么——是怯懦？是谄媚？还是别的？但最终只是淡淡移开，径直走向尸体，语气果决，带着基于丰富经验形成的自信：“不必多礼。现场我已初步看过，门窗自内反锁，屋内无打斗痕迹，尸表无显著外伤，初步判断是自缢身亡。你尽快验看，填好尸格，莫要耽搁。”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桩流程清晰的普通非正常死亡案件，尽快结案，维持西市稳定才是首要。
“是。”陆青野应道，并未多言。他重新蹲下身，开始按照规程，仔细检查悬挂着的尸体。
死者萨比尔，约莫四十岁年纪，面色青紫，双眼微凸，舌尖抵于齿间，确是缢死的典型特征。他伸出手，指尖微凉，准备初步触碰尸身，检查颈骨状况以及更细微的痕迹。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死者冰冷脖颈的刹那——
猛地一下！
比在敛房中那次更强烈、更清晰的冲击，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视野剧烈晃动，是挣扎的视角！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古怪黑铁指环的大手，从背后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蹬着双腿，踢倒了旁边的胡床。然后，是脖颈被粗糙绳索勒紧的剧痛，窒息感如潮水般淹没而来……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仓库那扇高窗外，一闪而过的半张模糊侧脸，以及一个低沉狠戾、带着异域口音的声音：“碍事的东西……”
“嗬——”
陆青野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半步，呼吸骤然急促，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得吓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死亡的恐惧与痛苦，如此真实，几乎让他也体验了一次濒死的感觉。
“你怎么了？”裴惊鸿眉头立刻蹙起，声音里带着怀疑与明显的不悦，“若是连这等场面都受不住，趁早禀明王主簿，换个差事！” 她以为他是被尸体吓到了，或是身体不适，心中对此等“孱弱”表现更为轻视。
陆青野扶着旁边一个堆满货箱的木架，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海和那股萦绕不散的死亡恐惧。他抬起眼，看向裴惊鸿，因方才的冲击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裴法曹……此人，并非自尽。”
裴惊鸿闻言，凤眸微眯，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落在他脸上：“你说什么？并非自尽？陆仵作，你初来乍到，或许不知办案需讲实证。现场情形一目了然，你凭何妄下断言？” 她的语气带着质问，更带着权威被挑战的薄怒。一个新人仵作，竟敢当面质疑她的判断？
门口的差役也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诧异和看好戏的神情。
陆青野站直身体，迎着她审视的目光。他知道，仅凭那无法宣之于口的“尸语”，绝无可能说服这位信奉实证的法曹。
他必须找到现实的证据，将脑海中看到的碎片，转化为她能理解的语言。
他重新走到尸体旁，强忍着再次触碰可能带来的精神冲击，仔细观察着勒痕。
“裴法曹请看，”他指着死者脖颈上的绳索痕迹，声音恢复了平稳，“自缢者，索沟多呈‘八字不交’状，且因自身重量下拉，痕迹多在颈前及两侧，颜色相对较浅。但此人颈后索沟深陷，交错提空，颜色紫黑，这分明是被人从后方勒毙，悬挂伪装自缢时，绳索在颈后受力重叠所形成的！”
裴惊鸿凑近了些，看着那清晰的、不同于自缢特征的索沟，英气的眉头蹙得更紧。她并非不懂验尸，只是先入为主的“密室”印象和自杀结论，让她忽略了这一细节。此刻被点明，那异常的索沟在她眼中变得格外刺眼。
“即便如此，”她直起身，并未完全信服，指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凶手如何进来，又如何出去？若无出入之法，他杀之说，便是无稽之谈！这仓库，门窗皆从内反锁！” 这是她判断自杀的核心依据，也是现场最坚固的壁垒。
陆青野没有争辩，他的目光开始如同梳子一般，细细梳理这间仓库的每一个角落。灰尘、货物、墙壁、房梁…… based on 那记忆碎片中“从背后”捂住口鼻的视角，以及最后窗外闪过的侧脸……
他走到了那扇唯一能透进光线的高窗下。窗棂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密布。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窗棂内侧，一个极其不显眼的位置。
那里，有一小片灰尘被蹭掉的痕迹，形状有些奇怪，边缘似乎带着一点……黏性？像是某种特制的胶质残留。
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那里取下了一根极其细微的、近乎透明的——丝线！这绝非仓库中应有的东西。
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窗下的地面，在杂乱的脚印中，凭借过人的目力，辨识出几个极其浅淡、若非有心绝难发现的印记。那不是靴印，更像是某种……用软布包裹住足底，或者穿着特殊软底鞋留下的痕迹，与周围胡靴的印记截然不同。
最后，他抬头望向房梁。悬挂绳索的那根主梁上，靠近墙壁的一端，似乎也有轻微的、新鲜的摩擦痕，位置有些微妙，不像是正常悬挂物品所致。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他转过身，面向脸色已变得凝重的裴惊鸿，平静地说道：
“裴法曹，凶手并非从门出入。”
他抬起手，精准地指向那扇高窗。
“他，是从那里进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