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秋,河西道。
西出阳关的最后一段官道,早已被贪婪的风沙啃噬得面目全非,像一条垂死的巨蟒,蜿蜒匍匐在无垠的戈壁上。一辆车篷破旧、辕木吱呀作响的马车,在车夫不耐烦的吆喝和鞭响中,终于将陆青野和他那仅有的、轻飘飘一口书箱,从锦绣堆叠、人声鼎沸的长安,抛到了这片天地玄黄、气息荒蛮的交界之地——敦煌。
车夫麻利地收了最后几枚铜钱,连一句多余的客套都无,像是生怕沾染上此地的晦气与陆青野身上的落魄,迫不及待地调转车头,鞭子在空中炸开一个清脆的响,马车便沿着来路,颠簸着消失在滚滚黄尘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青野站在原地,掸了掸青色官袍上积了一路的沙尘。袍子浆洗得发白,边角处磨损得起了毛边,但穿在他清瘦却挺拔的身躯上,依旧带着一丝与这荒凉边城格格不入的、来自帝都的整洁与残余的风骨。这身袍子,曾是他身为大理寺从八品下评事的象征,如今,却更像是一个无声的讽刺。
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在昏黄天幕与飞扬沙尘中沉默矗立的土黄色城池。城墙高大,却难掩风蚀雨淋的斑驳痕迹,如同一位饱经风霜、沉默寡言的老卒。风呜咽着从耳边掠过,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脸上,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这里的气息,是尘土、驼粪、干燥腐朽的木材与某种不知名香料混合的味道,浓烈、粗粝,与长安永巷里终年不散的、甜腻的桂花头油和熏香气味,判若云泥,直冲鼻腔。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他心底默默念着,脸上却无波无澜,如同这戈壁深处死寂的盐湖。那双曾在大理寺堆积如山的案牍间映照着灯火、显得清亮而锐利的眸子,此刻像是两口枯井,沉淀了太多不愿为人道、也无法与人言的过往。是耿直犯上?还是权力倾轧中的弃子?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活着抵达了这片流放之地。
城门口,几个抱着长戟的兵卒懒洋洋地倚着斑驳的墙根,像几尊被风沙磨去了棱角的石雕。他们的目光落在陆青野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鄙夷,如同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破烂物什。议论声不高不低,恰好能顺着风,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朵。
“喏,来了,那个从长安贬来的‘大人物’。”
“啧,看着人模狗样,听说是在上面得罪了了不得的贵人,混不下去了。”
“扔到咱这儿来当仵作?哼,怕是连死人都不敢摸吧?真是晦气……”
“小声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屁的骆驼,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陆青野恍若未闻,只是从怀中取出那份被摩挲得有些发皱、盖着吏部鲜红大印的文书,平静地递了过去。文书上,“陆青野”三个字下面,跟着刺眼的“贬”字朱批,以及新任职务——敦煌郡仵作。
仵作。贱役中的贱役。与尸骸腐骨打交道,为蝇虫鼠蚁所围绕。
在长安,他虽只是品阶不高的评事,却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掌复审案牍,推按律法,笔下关乎人命,前途不敢说一片光明,至少是清贵之途。如今,却成了这塞外边城一个与死亡为伍、被视为不祥的吏员。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刀子,悄无声息地切割着他的尊严,但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如同一棵扎根在盐碱地的胡杨。
兵卒草草验过文书,目光在那“仵作”二字上停留一瞬,嘴角撇了撇,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郡衙就在前面路口右转。王主簿等你半天了。”语气中的轻慢,几乎凝成实质。
他收回文书,微微颔首,算是谢过,然后提起他那轻飘飘的书箱——里面除了几本必不可少的律法典籍和私人笔记,再无长物——迈步走进了敦煌城。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好不了多少。土路坎坷,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偶尔有几间稍显齐整的商铺,幌子在风中无力地飘动。行人大多面色黝黑,衣着朴素,眼神里带着边民特有的警惕与一丝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偶尔有驼铃响起,一队胡商牵着鼻孔喷着白气的骆驼走过,带来一阵浓烈而异域的香料气味,又很快被风沙吹散。
他这一身过于整洁的旧官袍的出现,像是一滴清水落入了滚油,引得沿途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的,是那种看待“异类”、“失败者”的冷漠与毫不掩饰的轻蔑。他仿佛行走在一片无形的荆棘之中,每一步都能感受到那无声的排斥。
他目不斜视,按照指示走到郡衙。
敦煌郡衙也比他想像中更为简陋,土墙斑驳,门楣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灰暗的木质,唯有门口那面略显歪斜的鸣冤鼓,还勉强维持着官府的威严。通报之后,他被引到一间值房。
主簿王延年,一个五十多岁、面团团富态、眼神却透着精明世故的老吏,正捧着一杯浑浊的酪浆,慢条斯理地啜饮着。见到陆青野,他眼皮抬了抬,放下杯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哦,陆……仵作到了。”他似乎刻意在称呼上停顿了一下,带着某种微妙的羞辱,“一路辛苦。”目光在陆青野那身旧官袍和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似乎想从中找出些窘迫或怨愤,但最终一无所获,显得有些无趣。
“王主簿。”陆青野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王延年指了指旁边一张落满灰尘、桌角甚至有些缺损的条案:“这便是你的公案了。咱们敦煌地僻人稀,案子不多,但死人的事,总归是有的。前一任老仵作上月刚病故,一应器具都在后堂的敛房里,你自己去熟悉吧。”言语间,并无半分对新同僚的欢迎,只有公事公办的敷衍,仿佛在安排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对了,”王延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刁难,“眼下就有一桩事儿。西市那边有个胡商,叫萨比尔的,今早被发现死在自家仓库里了。看着像是自尽,你既来了,便去查验一番,录个尸格,也好早日结案。”一来,便遇命案。
“下官领命。”陆青野应道,声音平静。
“嗯。”王延年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去吧。敛房里有备用的仵作行头,虽说是贱役,规矩不能废。”
陆青野再次拱手,转身走向后堂那间独立于主体建筑、散发着阴冷与不祥气息的敛房。
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霉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石灰、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独属于死亡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呼吸微微一窒。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投下一束微弱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墙壁上挂着些他不认识的、形状古怪的铁器,一张宽大的、颜色深暗的木台立在中央,上面空无一物,却仿佛萦绕着无数亡魂的叹息。
他默默地换上一套深灰色的、浆洗得发硬、散发着皂角和霉味混合气味的仵作服。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在进行某种告别过往的仪式。
当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衣物上不知是洗不掉还是原本就存在的、一块深褐色的、已然干涸发硬的污渍时,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那像是一块凝固的血迹。
就在指尖与之接触的刹那!一个极其短暂、极其模糊、却带着强烈负面情绪的碎片,毫无征兆地、蛮横地撞入他的脑海——
剧烈的疼痛!从后背心口处猛地炸开!视野瞬间变得血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带着冰冷的杀意……窒息感……无边的黑暗……
“呃……”
陆青野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扶住冰冷的墙壁,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瞬间的幻觉。
他喘息着,抬起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与茫然。
这……是什么?
自从踏上流放之路,近两个月的跋涉,他身心俱疲,却从未有过如此诡异的体验。
是连日劳累产生的幻觉?还是……这身仵作服原主人残留的……死亡记忆?
他站直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敛房中冰冷而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默片刻,他整理好衣冠,拿起一旁崭新的验尸格目簿和一套略显陈旧的工具,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古井无波。
只是那垂下的眼睑深处,藏起了一丝无人能察的惊涛骇浪,以及对这未知命运的凝重。
他推开敛房的门,对外面候着的一个面带不耐的差役平静说道:
“带路吧,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