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新买的电子手环戴在手腕上,表带勒得不算太紧,却像圈了道无形的箍。他对着说明书按了几下,屏幕亮起,显示出时间、心率和步数。这玩意儿以前他嗤之以鼻,觉得是年轻人玩的新鲜物件,如今却成了监测自己的重要工具。要理解那些被“异纹”缠上的人,总得先看清自己是块什么料——他想起大学时解剖课老师说过的话,“连自己的身体都摸不透,还想剖开别人的?”这话如今听来,竟有了另一层意思。
监测计划比记录张建国他们时更细致,简直像给精密仪器做维护。他在手机备忘录里建了个表格,分了“情绪”“睡眠”“生理指标”“认知状态”四大项,每一项下面又列了密密麻麻的子条目。情绪栏里,他会记下“烦躁(因打印机卡纸)”“平静(晚饭后散步时)”“焦虑(看到张建国病历照片时)”,甚至连程度都用1到5颗星标注;睡眠栏则详细到入睡时间、醒来次数、梦境有无,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依旧缠着他,有时是在迷宫里追着一道影子跑,有时是站在悬崖边看底下翻涌的黑雾,醒来时总觉得浑身像灌了铅,连手指头都懒得动,细节模糊得像被水泡过的纸,只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像背了一整天的重物。
生理测试更是简单直接。他下了个测反应速度的APP,屏幕上时不时跳出个彩色方块,按得越快分数越高,每天早中晚各测三次,结果记在表格里;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手机,打开健康APP测心率,再站上体重秤,把数字原封不动地填进去;就连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刻,他也会随手记下来——比如写病历写到一半,眼神突然飘到窗外的麻雀身上,愣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或者跟同事说话时,明明对方在讲科室的事,他脑子里却突然冒出张建国后颈的纹路,像条小蛇似的在眼前扭动。
头两天的数据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条波澜不惊的小河。情绪大多是“平静”或“轻微烦躁”,反应速度稳定在中等水平,心率和体重也没什么变化。陈默心里有点打鼓,难不成自己真是块“绝缘体”?还是这监测根本抓不住重点?他对着表格琢磨了半天,决定再加个“时段分析”,把一天分成几个区间,看看有没有什么藏在时间段里的猫腻。
这一加,还真看出了门道。
第三天早上,他对着电脑整理数据,把每天的心率变化做成折线图。当光标划过凌晨三点到四点那段时,他猛地顿住了。屏幕上的曲线在这个时间段像突然发了疯,要么是陡然飙升,像座陡峭的山峰——那是他莫名惊醒的时候,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像要跳出来;要么是骤然跌落,低到比熟睡时还平缓——那是陷入深沉睡眠的时刻,醒来后浑身软得像没骨头,连抬手都费劲。这两个极端像两只脚,在凌晨的时间段里反复交替,踩出一个个凌乱的脚印。
他赶紧去翻睡眠记录,果然,这几天的醒来时间都集中在三点半左右,有时是一次,有时是两三次,醒来后就盯着天花板发呆,脑子里空空的,却又觉得堵得慌,要过好一会儿才能重新睡着。他试过吃半片助眠药,效果却像隔靴搔痒,顶多是让他睡得沉一点,可凌晨的异常峰值依旧存在,反而让第二天白天昏昏沉沉的,像罩着层雾,连看病历上的字都觉得模糊。
“邪门了。”陈默低声骂了句,指尖在鼠标上点了点,调出张建国他们的观察记录,也按时间段做了个简单的统计。这一下,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张建国的“待机”行为,虽然早上在公园也出现过,但根据他妻子偶尔提起的“夜里坐在沙发上不动”,加上陈默之前在病房夜班时的观察,大多发生在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尤其是家人都睡熟之后;李娟的朋友圈,那些充满戾气的抱怨,发布时间齐刷刷地指向深夜,最晚的一条是凌晨四点十七分,内容是“楼道里的声控灯总在我窗边亮,肯定是想监视我”;王伟的同事说,他办公室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有次凌晨五点去接早班,还看见他在对着电脑改一份早就归档的病历,屏幕光映着他的脸,像张白纸。
一个共同的时间节点像根针,把这些散落的珠子串了起来:深夜至凌晨。
陈默把自己的心率曲线和另外三个人的异常时段标在同一张时间轴上,屏幕上顿时出现了几道交错的波浪线。他的生理峰值在凌晨三四点,张建国的“待机”在深夜,李娟的偏执爆发在凌晨,王伟的无效加班持续到后半夜——这些点像星星一样分布在夜晚的天空,看似零散,却隐隐连成了一片。
这绝不是巧合。就像冬天河里的鱼,白天沉在水底不动,到了夜里才会游到浅滩觅食,有其规律可循。“异纹”的影响,似乎在夜晚,或者说在人体机能处于休息、防御减弱的状态时,才会露出更锋利的爪牙。白天的喧嚣和社交像层防护罩,能暂时压住那些异常,可到了夜深人静,防护罩撤去,潜藏的东西就开始兴风作浪。
陈默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上的曲线,感觉自己像站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门是锁着的,但门缝里透出一丝幽暗的光,冷飕飕的,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他能感觉到门后有什么东西,庞大、未知,正透过缝隙窥视着他。之前的观察只是摸到了门的轮廓,现在,他似乎找到了门上的锁孔。
可知道锁孔在哪儿,不代表能打开门。这深夜的异常是怎么引起的?是和昼夜节律有关,还是因为夜晚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为什么每个人的具体时段又略有不同?张建国的“待机”、李娟的偏执、王伟的固执,还有他自己的生理波动,这些表现背后,是不是藏着同一种力量在驱动?
问题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他淹没。陈默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夜间影响机制优先研究,需验证光照、噪音等外部因素是否干扰异常时段。”写完又觉得不够,再加了一句,“尝试在异常时段进行目标观察,记录环境与行为的关联。”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块亮斑。陈默关掉电脑,却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黑暗里,手腕上的电子手环偶尔亮起,显示着他此刻的心率——比平时快了几跳。他知道,这扇门后面可能藏着更多他无法承受的东西,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找到了锁孔,就得想办法找到钥匙,哪怕钥匙上沾满了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