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陈默对着镜子把深灰色运动服的拉链拉到胸口,看了眼那双洗得有些发白的运动鞋,鞋底的纹路还清晰,跑起来足够稳当。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确保脸上没有丝毫平日在医院的紧绷感,活脱脱就是个趁着周末出来透透气的普通上班族。
出门前他特意查了张建国的住址,离这公园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小区门口的大爷说,这公园是附近住户晨练的老地方,打太极的、遛鸟的、带孙子孙女晒太阳的,能从天亮热闹到半晌午。陈默心里有谱,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最适合“偶遇”,就算被看出点刻意,也能打着“锻炼身体”的幌子圆过去,总比直接上门拜访要自然得多——他可不想刚摆开架势,就被当成不怀好意的窥探者。
进了公园,果然像大爷说的那样热闹。左手边的空地上,十几个老头老太太穿着统一的白色太极服,跟着录音机里的音乐慢慢比划,一招一式慢悠悠的,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右手边的凉亭下,几个提着鸟笼的老爷子正扎堆聊天,笼子里的画眉叫得欢实,和人说话的声音混在一起,倒也不显得吵。陈默混在散步的人群里,耳朵里塞着耳机,里面放着舒缓的纯音乐,手指还时不时跟着节奏轻轻点着裤缝,装得有模有样。但他的眼睛却像装了转轴,看似随意地扫来扫去,实际上每一个角落都没放过——他在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走多久,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尽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陈默顺着声音望过去,心里“咯噔”一下,找到了。张建国和他妻子正并排慢慢走着,张太太穿着件碎花衬衫,手里拎着个布袋子,时不时弯腰指着路边的秋菊说些什么,脸上带着笑。张建国跟在旁边,背挺得笔直,步子迈得均匀,偶尔微微点头,表情平和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水。
陈默心里快速盘算着。不能太急切,也不能太刻意。他放慢脚步,调整了一下方向,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刚好要从那条小径穿过去。快走近时,他故意脚下“趔趄”了一下,像是没看清路,然后顺势抬起头,目光“恰好”落在张建国夫妇身上。
“张工?”他摘下一边耳机,眼睛微微睁大,那副惊讶的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像是真的撞见了熟人,“这么巧,您也住这附近?”
张建国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陈默。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迟滞,像是电脑卡了壳,几秒钟后才慢慢聚焦,脸上随即泛起一层笑意。那笑很标准,嘴角扬起的角度不高不低,刚好露出一点点牙齿,但陈默看得清楚,那笑意没进眼里,更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张面具。“是陈医生啊。”他开口说道,语速不快不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像是照着稿子念,“是啊,习惯了早上来走走。”
“陈医生,你也来锻炼啊?”张太太倒是热络,走上前一步,打量着陈默,眼里满是真诚的赞许,“真是年轻有为,工作那么忙,还这么注重身体。我们家老张啊,以前懒得动,还是我硬拉着他才养成这习惯。”
“阿姨您过奖了。”陈默笑着摆摆手,目光却像沾了胶水,悄悄黏在张建国身上,“就是平时在医院坐久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随便跑跑。”他一边跟张太太搭话,一边留意着张建国的反应。张太太说话时,他会适时转头看向妻子,脖子转动的幅度不大不小,显得确实在认真倾听,但那眼神里没什么焦点,像是在完成一个“倾听”的动作,而不是真的把话听进心里。
聊着聊着,张太太抱怨起昨晚没睡好,说隔壁邻居家的小孩哭了半宿。“那哭声尖得哟,跟小猫爪子挠心似的,我这老骨头都熬不住。”她皱着眉叹气。
张建国在旁边接了一句:“要注意休息。”语气得体,挑不出错处,可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真正的关切,既没有心疼,也没有附和的无奈,就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到了某个节点就吐出预设的台词。
陈默心里暗暗记下这细节,嘴上继续应付着:“确实,休息不好太影响精神了。阿姨您可得跟邻居说说,让孩子早点睡。”又聊了几句家常,他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抬手看了眼手腕(其实没戴表),“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我还得往前跑一段,再不抓紧太阳就晒了。”
“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锻炼。”张太太笑着挥手。
张建国也跟着点头,脸上还是那副标准的微笑:“陈医生慢走。”
陈默摆摆手,转身跑开。他没有真的跑远,跑出几十米后,绕到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面。这地方隐蔽,刚好能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刚才那条小径,视线不被遮挡。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长椅的方向。
没过几分钟,张建国夫妇就走到了长椅边坐下。张太太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大概是菜市场的菜价,又或是哪个老姐妹的近况,张建国坐在旁边,依旧是偶尔点头,没怎么插话。又过了一会儿,张太太站起身,跟张建国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公共卫生间走去。
就在妻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瞬间,陈默清楚地看到,张建国整个人的状态发生了微妙却又刺眼的变化。他原本挺直的脊背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微微松弛下来,肩膀垮了垮,双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他的目光不再跟随任何移动的物体,既不看走远的妻子,也不看路过的遛狗人,就那么直直地望向眼前的虚空,像是在盯着空气里某个看不见的点。脸上那模式化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气的空白,像是被人用橡皮擦抹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具空壳。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皮都很少眨一下,像一尊被人随手摆放在长椅上的雕塑。周围的人群依旧热闹,有大妈推着婴儿车经过,婴儿车里的孩子咿咿呀呀地笑;有老爷子甩着响鞭,“啪啪”的声音清脆响亮;还有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可这些鲜活的声音和画面,仿佛都进不了他的世界,他就那么孤零零地陷在自己的“空白”里,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种状态,陈默在医院也见过几次。有一次是张建国独自待在病房里,护士进去换药时,他就这么坐着,直到护士喊了他三声,他才像突然被按下“启动键”,慢悠悠地转过头。还有一次是在走廊尽头的窗边,他也是这样望着窗外,眼神空洞,直到张太太来找他,他才瞬间切换回那副“正常”的模样。陈默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这分明就像一台设备在没人操作时,自动进入了“待机”状态。
一股寒意顺着陈默的后脖颈爬上来。这哪里是康复?正常人哪会这样?前一秒还能像模像样地应付交流,下一秒就变成了毫无生气的“雕塑”,这根本就是一种伪装,一种用“平和”包裹起来的异常。他想起张建国在医院里偶尔爆发的暴躁,想起他那些语无伦次的胡话,再对比现在这副“待机”的样子,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看似截然不同,内里却都是同一个问题——那“异纹”带来的影响,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