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考
书名:冬与夏 作者:黎魚 本章字数:5031字 发布时间:2025-10-27

天还没亮透,窗玻璃上蒙着层灰扑扑的光,我已经把校服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头。藏在枕头下的准考证被手心焐得发潮,边角都起了皱,就像我悬了一夜的心。

房门被猛地推开时,我正往书包里塞2B铅笔。爸爸堵在门口,深色的褂子上还沾着昨晚修理农机的油污,眉头拧成疙瘩:“今天别去学校了,你妈跟你奶奶赶集,家里得有人看伟盛。”

我的手指顿在书包拉链上,喉咙发紧:“爸,今天是中考。”

“考那玩意儿有啥用?”他往屋里迈了两步,地板被踩得咯吱响,“女孩子家迟早要嫁人,读再多书也是给别人家养的。伟盛还小,没人看着不行。”他伸手就要去抢我的书包,我死死抱在怀里,后背抵着书桌,冰凉的木纹硌得我肩胛骨生疼。

就在这时,隔壁房传来袁伟盛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划破了清晨的沉闷。爸爸的动作猛地停住,骂了句“小兔崽子”,转身就往隔壁冲。我知道这是伟盛的小把戏——昨晚睡前我跟他说过今天要考试,他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攥着我的衣角说“姐姐放心”

我不敢耽搁,抓起书包就往门外跑。帆布鞋踩在露水打湿的土路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远处传来爸爸哄伟盛的声音,夹杂着“再哭揍你”的呵斥,我没回头,只觉得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沉得踏实。

村口的老槐树刚抽出新叶,风一吹,细碎的影子落在我脸上。路过代销点时,老板娘正掀开蒸笼,白胖胖的肉包子冒着热气,五毛钱一个的香味飘得老远。我摸了摸口袋,空空的,昨天妈妈给的两块零花钱,早就被伟盛要去买了辣条。

学校门口挤满了人,家长们穿着体面的衣服,手里攥着矿泉水和纸巾,不停地给孩子念叨着什么。我低着头往教学楼走,校服的袖口磨得发亮,还是去年的尺寸,现在手腕都露出来一截。

“你看,那贱东西来了。”

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花坛边站着几个女生,为首的是阿理,她穿着新买的运动服,头发扎得高高的,正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小声点,别让她听到。”旁边的女生拉了拉她的袖子,语气里却藏不住笑意。

阿理嗤笑一声,声音故意抬高了些:“听到又怎么样?她爸妈都不待见她,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另一个女生凑过去,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我只听清“阿理,中考完……”几个字,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却让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加快脚步走进教学楼,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课桌上,粉笔灰在光尘里跳舞。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是我的“专属座位”——没人愿意跟我同桌,他们说我身上有股“穷酸气”,其实是阿理带头说我“晦气”,没人敢违抗她。

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的喧嚣、刚才的议论声,全都被我隔绝在耳朵外面。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就像妈妈纳鞋底时穿的针,再难也要钻过去。

考完最后一门,我跟着人流走出考场。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没有跟同学一起走,而是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路。这条路僻静,能少走二十分钟,只是偶尔会碰到阿理她们。

果然,刚走到拐角,就听到了阿理的声音:“哟,我们的学霸准备去哪里啊?”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头发突然被人狠狠扯住,头皮传来一阵剧痛,我被迫仰起头,看到了阿理那张扭曲的脸。“我老大跟你说话呢,哑巴了?”扯我头发的女生用力一拧,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却死死咬着嘴唇忍住了。

巴掌落下来的时候,我甚至没反应过来。脸颊火辣辣地疼,嘴里立刻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我抬起头,看着阿理得意的表情,突然嗤笑一声——我笑她们除了欺负人,什么都不会;笑她们明明活得比谁都空虚,却还要装出嚣张的样子。

这声笑彻底惹恼了她们。肚子突然被狠狠砸了一拳,我疼得弯下腰,蜷缩在地上。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后背、胳膊、腿,每一处都在疼。有人伸手去扯我的校服领口,扣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用尽全力护住胸口,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你们一群小屁孩干什么!”

一个洪亮的女声突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位穿着蓝色工装的中年妇人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拎着菜篮子。阿理她们的动作停了下来,为首的那个女生强装镇定:“阿姨,我们跟她玩呢。”

“玩?玩能把人打成这样?”妇人快步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再不走我报警了,让警察来问问你们这叫什么玩。”她的声音很大,阿理她们对视一眼,骂了句“算你走运”,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妇人姓李,是附近工厂的女工,住在前面的家属院。她把我扶到她家楼下的石凳上,从家里拿来碘伏和棉签,小心翼翼地给我的伤口消毒。碘伏碰到破皮的地方,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李阿姨连忙放轻了动作:“孩子,疼就说一声。她们经常欺负你?”

我摇摇头,不想多说。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白面馒头:“快拿着吃,看你饿的。以后别走这条路了,不安全。”我接过馒头,指尖碰到塑料袋的温度,鼻子突然一酸,却还是忍住了眼泪。

跟李阿姨道谢后,我慢慢往家走。校服上沾了泥土和灰尘,领口的扣子没了,风灌进去,凉飕飕的。手里的馒头散发着淡淡的麦香,我没舍得吃,想留着给伟盛——他最喜欢吃白面馒头了。

走到家门口,院子里静悄悄的。我推开门,爸爸的声音立刻从堂屋传来:“死哪儿去了?赶紧去做饭,一家子都等着吃饭呢。”他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烟圈袅袅地飘向屋顶。

我放下书包,径直走进厨房。灶台冰凉,我先往锅里添了水,然后蹲在地上生火。火柴划了好几次才着,火苗舔着锅底,映得我脸上发烫。锅里的水烧开后,我把早上剩下的米饭倒进锅里,又切了点白菜和土豆放进去,这就是今晚的饭了。

饭菜端上桌的时候,堂屋里已经坐满了人。爷爷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子,奶奶在给伟盛夹菜,妈妈则在收拾刚买回来的布料。他们面前的桌子上,除了菜粥,还有一盘炒鸡蛋和一碗红烧肉,那是中午特意给伟盛留的。

爸爸看了我一眼,皱着眉:“站着干什么?去厨房吃。”

我走进厨房,从碗柜里拿出那个冷硬的馒头——那是昨天剩下的,边缘已经发了霉,长出了细细的绿毛。我掰掉发霉的部分,就着厨房里的凉水,慢慢往下咽。馒头渣剌得嗓子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刚吃完,妈妈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干什么晚回来十分钟?死外面了?”我走到堂屋,她正叉着腰,脸上满是不耐烦。

爷爷放下搪瓷缸子,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突然开口:“被男人玩的爽不爽?”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忙摇头:“没有,我没有。”

“肯定爽啊,你看脖子都有印子,衣服都差点被撕了。”奶奶指着我领口的痕迹,语气里满是鄙夷。那是刚才被阿理她们扯的,根本不是什么印子。

“我真的没有。”我急着辩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啪”的一声,爷爷的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这一巴掌比阿理打的更重,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门框。“跟你开玩笑都不行?翅膀硬了是吧?”爷爷的声音气得发抖。

奶奶叹了口气,对着爸爸说:“阿贵,她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了。在我们当时,像她这么大的,都已经生好几个小孩了。”

“对啊,”妈妈也附和道,“到时候找个好人家,还能给伟盛换点彩礼,正好给他将来娶媳妇用。”

爸爸抽了口烟,点了点头:“知道了,爸。”

“爸爸,我不要姐姐嫁人……”伟盛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小小的,却很清晰。奶奶立刻捂住了他的嘴,瞪了他一眼:“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别乱说话。”

伟盛用力挣开奶奶的手,扑到我身边,抱住我的腿:“姐姐,我不要你嫁人,我以后保护你。”他的小手暖暖的,紧紧地抓着我的裤子。

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软软的,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那是妈妈特意给他买的,而我用的,还是最便宜的肥皂。“伟盛乖,姐姐不嫁人。”我轻声说,声音却有些发颤。

奶奶走过来,把伟盛拉到身边:“别跟她待在一起,一身穷酸气。”她的话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却又被伟盛那句“我保护你”轻轻抚平了。

夜深了,我躺在小屋里的硬板床上。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身上的伤口还在疼,脸颊火辣辣的,嘴里的血腥味还没散。

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准考证,借着月光看了很久。上面的照片里,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眼神却很亮。我知道,中考只是第一步,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爷爷的巴掌、奶奶的鄙夷、阿理的欺负,这些都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却也让我更加清楚,我必须走出去,必须变得更强。

夜深了,我躺在小屋里的硬板床上。窗户玻璃裂着一道细纹,是去年伟盛玩皮球砸坏的,至今没修。月光就从那道缝里钻进来,掺着院子里老枣树的影子,在地上织成一张斑驳的网,落在我胳膊上的淤青处,倒让那片紫黑显得淡了些。

身上的伤口还在疼,后背被踢到的地方一沾床板就发僵,脸颊上爷爷巴掌的印子早该肿起来了,此刻却像敷了层滚烫的烙铁,连带着牙根都隐隐发酸。嘴里的血腥味还没散,混着下午李阿姨给的馒头渣的余味——那馒头我只咬了一小口,剩下的用手帕包着,压在枕头底下,等明天伟盛醒了,热一热给他当早饭。

我侧过身,摸到枕头下的准考证。纸页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边角的折痕里还嵌着点早上泥土的碎末。借着月光,我能看清照片上自己的模样:头发扎得紧紧的,露出光洁的额头,校服领口洗得发白,却扣得一丝不苟。眼睛亮得有些刺眼,那是攒了一整年的光,像揣在怀里的火柴,哪怕被风雨浇过,也还剩点火星没灭。

隔壁屋传来伟盛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梦呓,大概是又梦到上次我带他去河边摸的小鱼。我想起傍晚他扑过来抱住我腿的样子,小手暖暖的,攥着我洗得发松的裤脚,力道大得像怕我跑掉。他头发上的香味还飘在鼻尖——那是妈妈上周从镇上买来的洗发水,柠檬味的,装在透明的塑料瓶里,只给伟盛用。我用的是柜子最底下那块胰子,发黄的皂体,洗头发时涩得扯不动,晾干后发梢都打着结。可刚才摸他头发时,那股淡淡的柠檬香蹭在我手背上,竟比李阿姨馒头的麦香还要暖。

这个比我小六岁的弟弟,是这个家里唯一记得我爱吃什么的人。上次妈妈煮了鸡蛋,他偷偷藏了一个,塞给我时蛋壳还热乎着,说“姐姐读书费脑子,补补”;上次我被阿理堵在巷子里,是他举着根小木棍冲过来,奶声奶气地喊“不准欺负我姐姐”,结果被阿理推得摔在地上,膝盖破了皮,却还爬起来护在我前面。他什么都懂,懂妈妈给我的衣服总是小一号,懂爷爷从不给我夹菜,懂爸爸看我的眼神里没有笑,却还是会把最甜的那颗糖、最软的那块馒头,偷偷留给我。

堂屋的钟敲了十下,声音闷沉沉的,透过薄薄的土墙传过来。我能想象出此刻家里的样子:爸爸大概已经睡了,睡前肯定又抽了半盒烟,烟蒂扔得满地都是;妈妈在给伟盛缝明天要穿的新衣裳,布料是今天赶集买的,蓝色的卡其布,摸着厚实,是给伟盛开学准备的;爷爷奶奶应该还坐在桌边,就着油灯的光,商量着给我找婆家的事——他们总说,女孩子家读再多书也没用,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彩礼能给伟盛盖新房、娶媳妇。

我攥紧了手里的准考证,指尖用力得发白。指甲嵌进掌心,碰到下午被抠破的伤口,疼得我清醒了几分。我想起考前老师跟我说的话:“袁楠,你是个好苗子,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就能走出去了。”走出去,走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留在这里。不能留在这里每天做三顿饭,不能留在这里穿小一号的衣服,不能留在这里等着被嫁出去,换一笔彩礼给伟盛盖房。更不能留在这里,看着伟盛慢慢长大,慢慢变成爸爸那样的人,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觉得姐姐的付出都是理所当然。

我要走出去,带着伟盛一起走。等我考上高中,就去县里读书,周末回来带他去河边摸鱼,带他去代销点买五毛钱一个的肉包子,让他也尝尝李阿姨给我的那种白面馒头,不是偷偷藏起来,是光明正大地放在他手里。等我将来有本事了,就带他去更大的地方,那里的房子很高,马路很宽,那里的女孩子也能读书,也能穿新衣裳,也能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吃饭。我要让他知道,姐姐不仅能被他保护,也能成为他的靠山,成为他不用再偷偷藏糖、不用再怕别人欺负的靠山。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把地上的影子照得更清了。我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馒头,还是温的。又摸了摸胳膊上的淤青,好像没那么疼了。我把准考证重新塞回枕头下,掖好边角,生怕它再被磨坏。这张皱巴巴的纸,是我唯一的船票,载着我和伟盛的希望,要划向更远的地方。

隔壁的伟盛翻了个身,梦呓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我听清了,他说:“姐姐,馒头……给你留的……”

我嘴角轻轻向上扬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凉凉的,却一点都不疼。我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枕头里,闻到了胰子的皂角味,也闻到了枕头底下馒头的麦香,还有伟盛头发上淡淡的柠檬香。

明天,等伟盛醒了,我就把馒头热给他吃,告诉他,姐姐一定会考上高中,一定会带他走出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2005/6/23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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