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泛出蟹壳青,沈家村还浸在沉沉的睡意里,可村东头老李头那间坐北朝南的老院,早早地有了动静。
老李头佝偻着腰,站在院子当间那棵挂满露珠的老槐树下,慢条斯理地刷着牙。
豁了边的搪瓷缸子放在井台上,冰凉的井水激得他稀疏的头发似乎都竖了一下。
他眯着眼,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方陪伴了他六十多个寒暑的天地——
磨得溜光水滑的门框,墙角堆得齐齐整整的柴火垛,被烟火熏得乌黑的灶房泥墙,还有屋檐下那一溜儿他亲手挂上去、晒得硬邦邦的金黄玉米……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纹理,都像刻进了他骨头缝里。
他含一口水,咕噜噜漱着,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的根,这声响就是日复一日与这片黄土地最寻常的问候。
“吱呀——哐当!”
院门被推开,打破了这黎明独有的宁静。
老李头漱口的水还含在嘴里,惊得呛了一下,咳嗽了起来。
他直起身,用粗糙的手背抹去胡子上的白沫子,浑浊的老眼透过槐树枝叶的缝隙望过去。
不是风。
而是几个人影。
打头的是儿子大牛,后面紧跟着的是晨小玉和她的三个孩子。
只是让老李头搞不懂的是,此刻儿子大牛手里,还有晨小玉手里都拎着行李。
他们这是?
老李头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所有动作,嘴里的水慢慢咽了下去,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咚”一声。
他看着儿子不同寻常的神采,似乎明白了过来。
他背过身,走到井台边,把缸里剩下的一点水泼在地上,水迹瞬间被干渴的土地吸了个干净。
“爹。”
大牛走上前去喊了一声。
“我想跟您老商量件事。”
老李头没动,只沉沉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儿子手中的行李袋。
那眼神像两口深井,平静的井水下,是翻涌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暗流。
“啥事说吧。”老李头平静地问了句。
“爹,”
大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积攒了很久的力量都呼出来,
“咱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村子,到省城里头去生活!”
大牛挥舞着手臂,试图描绘那个在他脑中无比美好的蓝图,
“我和小玉都想好了!城里头机会多,我找了个稳定活计,比在家里强十倍!”
他大牛越说越快,眼睛里燃烧着对未来的炽热憧憬,
“城里头有医院,有大商场,有公园,娃能受更好的教育,小玉也不用天天围着灶台转了!咱一家子,到城里头过好日子去!”
大牛急切地看着父亲,那份期盼几乎要冲破胸膛,
“咱一块儿走,爹!”
老李头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儿子、小玉和那象征着远方的沉重行囊。
他的目光,像生了根,一寸寸抚过眼前斑驳的泥墙。
墙根下,是他爹小时候顽皮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李”字,几十年风吹雨打,痕迹淡了,却更深地刻在了他心里。
他抬头,望着那根支撑着整个堂屋、被岁月压得微微弯曲的榆木大梁。
那上面,依稀还有他爷爷亲手楔进去的木楔的影子。
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浸透了老李家几代人的汗水、生息、悲喜,甚至是亡故亲人的气息。
老伴儿走前,就躺在这堂屋里,拉着他的手,放心不下的,除了儿子和他,就是这间老屋。
这座老宅不仅仅是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它更是血脉流淌的地方,是魂魄的归处,是他老李头在这个世上最后、也是最深的一道锚。
看着此刻父亲脸上的表情,大牛脸上的光彩在父亲长久的静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那份急切变成了不安。
而晨小玉则拉着小女儿的手下意识地往大牛身边靠了靠。
此刻她脸上期待的红晕早已褪去,留下的是苍白和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