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时分,乾元殿九十九道玉阶之下,韩重进如一口沉入深水的古钟,纹丝不动。两千死士在他身后,无声地融入浓墨般的夜色。他们脚下,软皮靴紧紧缠裹着浸透羊血的粗厚棉布,每一步落下,连尘土都未曾惊动。钢刀被黑绸严密包裹,吞噬掉所有可能泄密的寒芒。这支沉默的军队,正沿着韩重进呕心沥血设计出的“之”字秘径,如毒蛇般蜿蜒潜行。
这条路线,正是韩重进无数个日夜苦思冥想的结果。他曾在禁军高位上行走多年,每一座森严望楼的死角,每一条阴影交错的路径,都被他反复测量、刻入骨髓。此刻,这条看似迂回曲折的路线,正完美避开所有高耸望楼上锐利鹰隼般的目光,成为一条通向帝国心脏的、不为人知的暗河。死士们踏着他亲自踩过的砖石,如同踩在命运倾斜的刀刃之上。
韩重进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过每一个沉默的身影。他看得分明,那些年轻面庞上的肌肉因紧张而微微抽动,呼吸被刻意压得又细又长,握刀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些都是他在漫长岁月里,从帝国最阴暗角落、从边军死囚营中、从被遗忘的孤臣孽子后人里,精心挑选、用黄金与复仇的誓言喂养出的獠牙。他们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那是韩重进亲手点燃的,混杂着对功勋的贪婪、对旧日伤痕的刻骨仇恨,以及对他这个“恩主”不容置疑的盲目服从。他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刃般的笑意——这支利刃,今夜终于要出鞘饮血。
“咻——啪!”一支裹着油布、燃烧正烈的火矢,撕裂了死寂的宫闱夜空,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钉在承天门那象征九五至尊的硕大鎏金铜钉之上!铜钉受此重击,发出沉闷的嗡鸣,燃烧的油脂溅开,瞬间在厚重的宫门上涂抹出一道狰狞的血红爪痕。
值房内,侍卫长陆昭猛地从短暂的假寐中惊醒。那一声异响如同冰锥刺入耳膜,他几乎是弹跳而起,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火矢示警!”这四个字带着血腥气冲上他的喉咙。他一步抢到门边,猛地拉开沉重的门扉,宫门方向那燃烧的火光,将值房外廊柱的阴影疯狂地投射在他脸上,也映亮了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承天门!那是皇宫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门户!
“敌袭!最高戒备!”陆昭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撕裂值房的宁静。他一把抓起从不离身的佩刀“断水”,冰冷的刀柄入手,方才给予他一丝虚幻的镇定。多年的戎马生涯在他血液里咆哮,肌肉记忆驱使着他疾步冲向墙角的铜钟,那是集合全宫卫队的唯一信号。
沉重的铜锤眼看就要撞上钟壁!
“大人!大人!”副将陈朗跌跌撞撞地冲进值房,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语不成句,“宫门……承天门……开了!韩重进有内应,我们守门的兄弟……全没了声息!”他指着宫门方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开了?!”陆昭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紧握铜锤的手臂僵在半空。铜钟冰冷的表面映出他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完了!彻底没了!”这绝望的嘶吼在他心底轰然炸响,震得他耳膜生疼。承天门非巨力强攻或内应同时动手,绝无可能无声洞开!他猛地低头,手指颤抖着摸向腰间悬挂的鎏金虎符——那是调动宫禁卫队的最高信物,冰凉的触感此刻却让他心胆俱裂。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不对!那虎符边缘的蟠螭纹饰,本该棱角锐利、充满力量,此刻却显得圆钝模糊,铸造的粗糙感透过指尖直刺心底!赝品!一个精心仿造的赝品!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厚重的甲胄内衬。
“快!去藏兵洞!取神臂王弩!”陆昭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那三千张能洞穿重甲的国之利器上。神臂王驽乃西阳最强杀器,非遇凶兵悍将不用,一箭穿十人,陈朗闻言暗自惧怕,连滚爬带地冲了出去。
藏兵洞内。浓重的桐油和铁锈气味中,陈朗和几个亲兵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拉开一张巨大的神臂弩。粗壮的弩臂、紧绷的弩弦,代表着帝国无上的武力。然而,任凭陈朗用尽全身力气,脸憋成了酱紫色,那至关重要的青铜机括扳机竟纹丝不动,如同焊死了一般!他惊恐地凑近机括缝隙处查看,一股浓烈、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蜜蜡气味直冲鼻腔!借着火把的光,他看得分明——那精密的机括缝隙里,竟被灌满了凝固的、深黄色的蜂蜡!
“大人!弩……弩机全被蜡封死了!动不了!”陈朗带着哭腔的嘶喊从洞口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陆昭的心上。
完了!最后的倚仗也成了废铁!韩重进他早已在禁军的心脏里埋下了如此致命的毒刺!内外勾结,天衣无缝!他调换虎符,封死弩机,洞开宫门……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地打在禁卫系统最致命的软肋上。
“啊——!”宫墙内外,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凄厉的惨嚎。刀剑猛烈撞击的刺耳锐响、利刃破开血肉的沉闷噗嗤声、垂死者绝望的呻吟,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疯狂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和神经。浓烈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潮水,翻过宫墙,弥漫过殿宇,汹涌地灌入值房,呛得人几欲窒息。火光在远处冲天而起,将夜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猩红。
“侍卫长!叛军!叛军冲过承天门了!快到內苑了”一个浑身浴血的校尉踉跄着扑到值房门口,胸前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嘶声力竭地吼着,“兄弟们……顶不住了!死伤……过半了!”
陆昭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他从瞬间的眩晕中挣扎出来。完了?不!只要一息尚存……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困兽般决绝的光芒。皇帝!陛下还在寝宫!这是他身为侍卫长,烙印在骨血里的最后使命。
“御林军!还能动的,都跟我来!”陆昭的咆哮压过了四周的喧嚣,充满了末路的悲壮。他不再看那无用的铜钟,不再管那被蜡封死的弩机,甚至不再理会腰间那可笑的赝品虎符。他猛地抽出“断水”,雪亮的刀锋在跳动的火光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指向乾元殿后方那重重宫阙的深处——天子寝宫的方向。
“护驾!死也要死在陛下跟前!”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头狼,率先冲出值房,冲向那被火光和血色吞噬的宫殿深处。身后,残存的御林军士兵,带着满身血污和绝望,如同扑火的飞蛾,紧随着那道决绝冲向深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