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六爷疗伤
逃出垃圾山的第三天夜里,暴雨把旧县城的下水道灌成沸腾的锅。小满牵着阿豆,缩在一条拆迁到一半的胡同里,屋顶漏下的雨水像无数根冰冷的琴弦,弹得她浑身发抖。更疼的是右臂——被钢牙按灭烟头的地方已经鼓起透明水泡,边缘渗着黄水,一跳一跳,像有只小兽在皮下啄她的骨头。
草药渣早在翻垃圾山时就掉光了,塑料膜缠了又缠,如今被雨水泡成发白的一层皮,揭开时,脓血混着雨水往下淌。阿豆踮脚给她吹气,凉丝丝的,却止不了痛。小满咬紧伞骨,不让自己出声,怕一松口就会把疼喊成委屈。
“得找点干净水。”她四下张望,胡同口有根锈迹斑斑的消防栓,旁边裂开的地面形成一条细流,混着沙土,颜色像稀释的咖啡。小满刚要挪过去,巷口忽然传来“笃——笃——”的钝响,雨声里仍格外清晰。她全身一紧,那是拐杖点地的声音。
雨幕中,一盏煤油灯晃过来,玻璃罩子裂了,火苗在风雨里挣扎却不灭。灯下的人坐在一块带滑轮的木板上,左腿裤管空荡荡,被雨水贴成一条黑影——六爷。他好像知道小满在此,停在她半步外,把拐杖横放,从怀里掏出一只搪瓷杯,杯口用塑料袋扎紧。
“雨水不干净。”六爷的声音混着雨,像粗砂纸磨过铁皮,“想烂胳膊,就继续用。”
小满愣住,手指下意识护住伤口。她想说“我没事”,喉咙却发不出声音——疼痛抽走了她所有锋芒。阿豆先反应过来,扑过去抱住六爷的胳膊,像抱住一根浮木。六爷摸摸他的头,眼睛却始终看着小满:“让我碰,还是不碰?”
雨太大,无处可躲。六爷指了指滑板尽头——那里有一间拆到一半的门卫室,屋顶塌了一角,墙根却干燥。小满犹豫两秒,终于点头。她讨厌被人触碰,更讨厌被看见脆弱,可此刻,疼痛像铁钩,把她所有倔强钩出水面。
六爷双手撑地,身子一耸,滑板像听话的狗,载他滑进门洞。小满拖着阿豆跟进去,门卫室只剩半截水泥台和满地碎砖。六爷从滑板底下抽出一块折成方块的油布,四角一抖,竟变成一个小小的穹顶,正好挡住塌角。煤油灯放在台面上,火苗稳住,投出三人摇晃的影子。
“躺下。”六爷拍台面,灰尘扬起。小满没动。他抬头,目光穿过乱发:“怕我卖你?”声音低,却带着笑。小满咬牙,终于把右臂伸过去,人却仍硬挺着坐。六爷不强迫,只从怀里摸出一把植物——细长叶,边缘锯齿,在灯火下泛着银绿。“刺齿草,消炎。”他解释一句,把叶子塞进自己嘴里,缓慢咀嚼。草药汁混合唾液,变成深绿泥浆,他的腮帮一鼓一鼓,像老山羊反刍。
咀嚼声在密闭空间放大,小满莫名耳热。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也曾用嘴含酒给她擦额头,那温热的气息一去不回,如今却在陌生老头嘴里复活。她别过脸,眼睛盯住火苗,不敢眨,怕一眨就会掉出多余的水。
草药嚼成浆,六爷吐在掌心,糊状的绿泥带着他的体温。他双手合拢搓了搓,指节粗粝,掌心却出奇温热。小满肩膀绷得像拉满的弓,当那双手覆上伤口的瞬间,她浑身一抖,本能地想缩,被六爷轻轻按住。
“别动。”他说。声音不高,却像给疼痛按了个暂停键。绿泥贴上皮肤,先是一阵清凉,随后火辣卷土重来,再慢慢被清凉覆盖,像潮汐反复冲刷礁石。小满吸气,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那些颤抖却被另一双稳如磐石的手一点点吸收。
阿豆趴在台边,眼睛一眨不眨,小手悄悄伸过来,盖住六爷的手背——他用自己的方式,为姐姐分担。三人的手叠在一起,热度层层传递,小满忽然觉得,那不仅是温度,还有某种看不见的重量,压在她心口,像给漂荡已久的船抛下一枚锚。
敷完药,六爷用搪瓷杯在门洞口接雨水,洗自己沾满药汁的手。雨水冲在掌心,变成淡绿色小溪,蜿蜒流进黑暗。他背对小满,声音混在雨幕里:“疼,可以喊,不丢人。”
小满抿唇,半晌才闷声:“喊了也疼。”
六爷笑,笑声像瓦片相击:“喊了,疼就短一寸。”
小满不信,却发现自己喉咙已经松动,她试着轻轻哼了一声,像把一线热烟吐出去,不可思议地,跳痛的伤口似乎真缓了半拍。她又哼一声,比前重,尾音拖长,像给自己放血。阿豆学她,也哼,两股声音在油布穹顶下缠绕,竟盖住了外头倾盆雨声。
六爷擦干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原来装的是清凉油,如今盛着灰白粉末。“地榆根粉,生肌。”他用手指蘸一点,轻轻撒在药泥上,动作细致得像给瓷器上釉。撒完,他抬头看小满,目光第一次带温度:“三天别碰水,差不多能结痂。”
小满低声道谢,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六爷摆摆手,把铁盒递给她:“留着,以后你给别人用。”
这句话像一粒石子,投进她心底深井,回声悠长——她给别人用?她从未想过。一直以来,她都是那个被撕咬、被追赶、被迫自愈的人。如今有人告诉她:你也可以成为那双稳如磐石的手。
雨小了,屋檐滴声变得绵软。六爷收拾药包,准备离开。小满忽然开口:“为什么帮我?”
六爷停住,背影像被钉在门框里。半晌,他说:“我闺女,要是还在,该你这么大了。”
他声音轻,却像被雨水泡胀的木头,沉重而温润。小满没再问,她懂——有些善意,是借别人的伤口,缝自己的失去。
六爷滑出门洞,滑板碾过水洼,溅起一圈浑浊花。煤油灯留在台上,火苗晃了晃,稳住,像故意留下一点光,给她守夜。小满望着那团火,忽然觉得,黑暗并非不可战胜——只要有人肯为你点一盏灯,哪怕只亮一晚,也足够你记住火的模样,然后在漫长的黑里,自己学着点燃。
阿豆已蜷在台边睡着,呼吸均匀。小满轻轻把他额前湿发拨开,指尖触到细密汗珠,却带着孩子特有的温甜。她低头看自己的右臂——药泥被体温烘得半干,像给伤口镀上一层绿铜,疼痛仍在,却不再锋利。她试着放松肩膀,让背脊贴墙,第一次允许自己在这个残破世界里,短暂地靠一靠。
雨声渐远,黎明尚未来临。小满抬手吹灭煤油灯,黑暗立刻灌满小屋,却不再令人窒息——她怀里揣着铁盒,臂上覆着草药,心里点着一盏新火。那火很小,风一吹就晃,可她知道,只要护得紧,它终会燎原。
窗外,破晓前的空气带着湿土与青草味,像世界刚刚被重新洗过。小满深吸一口,把疼痛、药香、雨气、还有六爷短暂的体温,全部压进肺里,封存成一枚种子。
然后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
“可以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天亮了,还要上路。”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另一根拐杖,点在未知的前路,却第一次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