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离群
傍晚的县城广场，灯比人亮。钢牙坐在音乐喷泉池边，不锈钢门牙咬住一根刚点燃的烟，火光在薄暮里忽明忽暗，像一把被反复地打磨的刀。小满被反扭着胳膊按在池沿，校服袖口撸到肘弯，露出还沾着假血的皮肤。周围六个少年围成半圆，影子投在水面上，黑压压一片，像一群等待分食的鸬鹚。
“砸我饭碗，就要付饭钱。”钢牙吐掉烟灰，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小满耳膜生疼。他抬手，烟头对准她手臂内侧，最嫩的那块皮肤。火芯离皮肉还有两厘米，热浪已先抵达，汗毛瞬间卷曲。小满咬牙，没求饶——她知道求饶只会让对方更兴奋。
“滋——”皮肉与火相遇，发出极轻的灼烧声，像把湿布按进铁板。剧烈的疼顺着神经一路窜上牙关，她全身绷紧，却仍死盯钢牙的眼睛，一声不吭。灼痛持续三秒，却像被拉成三节课。烟头被掐灭在伤口旁，焦黑里渗出血珠，像一枚扭曲的黑太阳。
钢牙松开她，甩手一巴掌：“滚出广场，别再让我闻到你们的味道。”
小满踉跄站稳，额上全是冷汗，却笑了，笑得嘴角打颤：“放心，我嫌烟味呛。”她拽起一旁被铁链小孩按住的阿豆，头也不回地走向喷泉外的黑暗。身后传来钢牙踹翻垃圾桶的声音，金属炸裂，像给这场驱逐仪式敲响的锣。
夜十点，两人抵达县城北郊的垃圾山。这里原是砖瓦厂取土后留下的巨坑，年复一年，城市把无法消化的废物倾倒于此。塑料膜、烂沙发、医疗管、建筑垃圾层层叠叠，经日晒雨淋，发酵出酸臭与沼气，远远望去像一块五颜六色的毒瘤。小满选择这里作为逃亡路径——气味复杂，能掩盖人味；地形松软，脚印一踩即塌，方便抹迹。
阿豆帮她把校服外套脱下，用矿泉水冲伤口。水碰到焦肉，小满倒抽一口冷气，指节捏得咔咔响。阿豆从口袋里掏出六爷给的草药渣——一直舍不得扔，此刻全按在伤口上，再用塑料膜缠紧。血与草汁混合，渗出诡异绿味。小满摸摸阿豆的头，短发扎手，却让她心安：“过了这座山，我们就单干。”
垃圾山比看上去难爬。每一步都会陷进半条腿，塑料袋像水草缠住脚踝；破碎的玻璃、针管潜伏在暗处，随时准备给逃亡者放血。小满走在前，用一根竹棍探路，每戳出踏实平面，才让阿豆跟上。月光被云遮住，偶尔露头，照得废铁片泛起幽蓝磷光，像无数冷眼。
爬到半山腰，身后突然传来“簌簌”响动——有人追来了。小满心头一紧，蹲身掩进一堆破床垫后。不久，两道手电光在谷底晃动，隐约传来对话：
“钢牙哥说那丫头片子肯定往北跑，果然！”
“垃圾山这么大，黑灯瞎火上哪找？”
声音里带着烦躁与惧意——没人愿意深夜踏足这座恶臭迷宫。小满屏住呼吸，手慢慢摸向脚边一块带钉木板。如果硬拼，她未必占下风，但阿豆在侧，不能赌。她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中午省下的半块面包，用力扔向右侧远处。面包落地发出轻响，立刻被风卷着滚下斜坡，带动塑料袋“哗啦”连锁反应。
“那边！”手电光立刻被引开，脚步声渐远。小满趁机牵起阿豆，继续向山顶跋涉。汗水浸透背脊，与草药味混成辛辣气息，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群体意味着脚印叠加、气味叠加，也意味着目标放大；而独狼，只要抹掉自己的痕迹，就能隐于夜色。
凌晨一点，两人终于翻过垃圾山最高峰。山下是废弃砖厂，几座窑洞张着黑洞口，像被掏空的巨兽。小满选择一处相对干燥的窑洞作为临时歇脚地。洞口堆满碎砖，她搬动几块，垒成半人高掩体，即挡风，也挡视线。又从垃圾袋里扯出几块完整泡沫板，当隔热垫。阿豆累极，钻进洞便沉沉睡去，呼吸里仍带着垃圾酸的余味。小满却不敢合眼，她用砖块抵住洞口，自己坐在外侧，手握竹棍，耳朵捕捉每一粒夜声：远处公路上偶尔驶过的重卡、风吹塑料膜的哗啦、野狗为争腐食发出的低吼……每一声都在提醒她——世界永远饥饿，唯有警觉能活。
月光移进窑洞，照在阿豆的脚上——草鞋早已断裂，只剩一根塑料绳还缠在脚踝。小满轻轻替他解开，把绳收进口袋。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臂，烫伤处鼓起水泡，草药已干，结成硬壳。她忽然想起六爷的三句口诀：看车辙、看人色、听鞋底。此刻全部应验——钢牙的车辙是追兵，脸色是烟头，鞋底声在垃圾山外戛然而止。群体即暴力，独狼才得自由。这个认知像滚烫铁钉，被烟头烙进骨肉，也被她反手折成箭头，指向更远的前方。
天蒙蒙亮，小满叫醒阿豆，两人沿砖厂后墙潜行，避开大道，钻进一片待拆的城中村。这里水电已断，居民搬迁殆尽，窗户像被挖掉眼珠的空眶，却正好藏匿。小满找到一间屋顶半塌的厨房，灶台塌了半边，却留下一口生锈铁锅。她捡来干树枝，用破布引火，熬了一锅“杂烩”：菜市场捡的烂菜叶、方便面渣、外加半块不知谁扔的咸鸭蛋。烟气升腾，阿豆被呛得直咳，却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逃离广场后的第一口热食。
吃罢，小满用灶灰抹平锅底，捡一块碎瓷片，在灰上画出简陋地图：
“垃圾山→砖厂→城中村→城北客运站”。
她在客运站上画了个圈，抬头看阿豆：“下一站，去人多但无熟脸的地方。我们不再跟任何团伙，不再交任何保护费。捡荒、编鞋、卖故事，都自己干。”
阿豆用树枝戳地图，在那圆圈旁写下歪歪扭扭的“科”字——他仍惦记着《十万个为什么》。小满点头，目光灼灼：“对，先活下来，再去找书。以后我们的队伍，就两个人，一条命，无数问题，和无数答案。”
中午，两人收拾行囊——其实就是一只超市购物袋，内装：半袋草药渣、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塑料绳一卷、五块零钱、一块被体温焐干的面包。小满把钢牙留下的烟头烫疤露在太阳下，让风把伤口吹得生疼，仿佛给自己刻下最后一道封印。
“走吧。”她牵起阿豆，踏过碎瓦与野草，走向城北尘土飞扬的公路。背后，垃圾山的臭气被风吹来，像旧世界试图挽留他们的手。小满没有回头，她抬起竹棍，朝空气里挥了一下，像给无形的敌人，也给自己曾经的软弱，一个干净利落的告别。
阳光炽白，把两道影子投在龟裂的水泥路上——一长一短，却并肩笔直，像两株从废墟里硬生生长出的野草，风再大，也不肯倒向任何一边。此刻起，她们不再是“群”的附庸，而是独行的狼，用伤口当指南针，用疑问当火把，向着未知，一路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