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六爷出现
凌晨四点,县城批发市场后巷。路灯像熬干的油灯,只剩一点暗红芯子。林小满拖着阿豆,在摊档收市后的垃圾带里翻找——菜叶要挑边缘焦黄、中间脆的;泡沫箱只要没沾血,可以换两毛钱。两人正埋头,一阵“笃、笃、笃”的钝声从巷口传来,节奏慢,却稳,像地底有人在敲棺材板。
阿豆先抬头,瞳孔猛地放大。小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暗处先探出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拐杖底端钉着自行车外胎,落地无声,却震得人心口发紧;接着是一副木板车,车头用粗铁丝绑着两个小轴承,嘎吱滑行;车上坐着一个老头,左腿齐膝而空,裤管扎成死结,右腿盘起,像老树盘根。他面前铺一块粗麻布,布上码着七八双草鞋,鞋耳编出细密蜈蚣辫,在路灯下泛着潮湿的青光。
老头停在小满两步外,不说话,只把拐杖横放,双手撑地,身子一耸,木板车稳稳停住。他抬头,露出一张被风霜雕刻成核桃的脸——皱纹里嵌着灰土,却不妨碍眼睛亮,亮得像两口深夜井水,映着月光,也映着人。
“换不换?”老头开口,声音沙哑,却带铁锈味儿的硬。他指指小满手里半袋刚捡的馒头渣——摊主收市前送给她,已经发硬,能当暗器。
小满没答,右手悄悄背到身后,握住伞骨残段。老头似乎没看见,弯腰从麻布上拎起一双草鞋,鞋底是蒲草,鞋面却掺了彩色塑料线,红蓝相间,像被拆开的救生圈。他把草鞋递到阿豆鼻尖前,晃了晃:“穿上,能跑过狗。”
阿豆往后缩,脚跟踩到小满影子。小满这才出声:“用什么换?”
老头笑,露出三颗黄牙:“半袋馒头渣,再听我三句话。”他伸出三根手指,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草屑,像刚从地底挖出新季节。
交易达成。小满把馒头渣倒在他掌心,老头把渣子直接倒进嘴里,咀嚼声脆得像碎玻璃。吃完,他抹嘴,从怀里摸出一团草绳,随手一抖,绳子像蛇盘在他膝上。
“第一句,”他抬眼,目光穿过小满肩膀,落在远处空荡的马路,“看车辙方向。”
他拐杖一挑,把木板车掉头,车灯刚好扫过地面,柏油上两道湿漉漉的轮印,一道进,一道出。
“进城的车,轮印浅,出城的车,载重,辙沟深。早五点到七点,深沟是往菜市拉货,跟它走,有烂菜;深沟偏右,是往屠宰场,跟它走,有血水。别跟错,跟错一顿饿。”
他说话时,右腿残肢轻拍木板,像给句子打拍子。小满不自觉跟着点头,脑海里迅速描出一张县城清晨的隐形地图。
“第二句,看人脸色差。”
老头突然伸手,一把攥住小满下巴,力道沉,却控制得恰好让她挣不脱。他眯眼,像评估一块料子的成色:“印堂发灰,嘴角下垂,这种人刚被生活抽过耳光,你靠近,他拿你出气。鼻翼翕张、眼白多,是饿狼,专盯流童。要饭时,找那些眉心舒展、右手拎左兜的人——兜里有钱,心里有余,给得起。”
说完,他松开手,掌心在她脸上留下淡淡草香,像替风按了个印章。
“第三句,听鞋底声音。”
老头拐杖轻敲自己木板车,发出空洞“咚咚”,紧接着用右手指了指小满脚上的运动鞋——灯还亮,却只剩左脚那一闪一灭。
“塑料底踩水泥,‘哒哒’脆,是闲人;橡胶底摩擦‘嚓嚓’,是学生;皮鞋跟铁掌‘噔噔’,跑不快,却爱踹人。最要防那种声音轻到没有——鞋底垫了海绵,走路像猫,那是拍花子的,专冲娃来。”
话音落,他忽然抬手,把旁边摊档遗落的一块生排骨扫进自己麻布袋,动作快到像变戏法。布袋鼓了一块,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把草鞋往阿豆脚边推了推:“穿上试试,看合不合爪。”
草鞋落脚的瞬间,阿豆肩膀明显一松。鞋码略大,老头用草绳在脚背绕两圈,打死结,绳头留出一截,像给小兽系上牵引绳。阿豆走了两步,塑料线在红砖上敲出细微“哒哒”,与老头说的“闲人”节奏重合,却奇异地安稳。小满低头看自己的运动鞋——右脚鞋带断了,她打了个死扣,走路时“嚓——嗒”半脆半沉,像身份不明的混血。
“声音乱,心就乱。”老头拍拍木板车,示意她坐下。小满犹豫,还是把屁股搁在冰凉的轴承旁。老头从麻布底下摸出半截铅笔,又摸出一张烟盒纸,在膝盖上摊平,刷刷画了三道线:一道竖,两道斜。
“这是桥,”他竖线,“这是来路,这是去路。”他把烟盒纸递给小满,“你站在桥底,车从左边深沟过,说明菜市已散;右边深沟过,说明屠宰正忙。记住了?”
小满接过,纸片轻,却像接下一副铁轭。她折好,塞进贴身的塑料袋——那袋子原本装馒头渣,如今装三句口诀、一张地图,也装下她流浪生涯的第一笔不动产。
天色微亮,批发市场开始有了人声。老头把麻布四角收拢,草鞋全塞进布袋,仅剩最后一双——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忽然从中撕开,露出夹层:几根细蒲草里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绿背,是旧版五块。他把钱递给小满:“借你的馒头渣值五块,但我只给得起一块。”
小满没接,目光落在他的断腿上——裤管扎口处渗出旧血,暗褐。老头笑笑,把钱强行塞进她手心:“别盯死人,盯活路。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他的。”他指指阿豆,“买糖,买字,买一口气。”
说完,他双手撑地,身子一耸,木板车像一条听话的老狗,吱呀滑向巷口。小满追出两步,声音卡在喉咙,化成一句干哑的“喂——”老头没回头,只把拐杖高高举起,挥了一下,像把空气劈成两半。
晨光斜照,那背影越来越小,木板车留下的两道细痕与出城的车辙重叠,深沟,载重——他把自己也当成了货物,运往不可知的下一站。
小满站在巷口,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五块钱,指节发白。阿豆踮脚,学老头那样把拐杖高举——他手里只有一根捡来的竹筷,却挥得认真,像接过一面看不见的旗。
风从市场那头吹来,带着生肉、烂菜、柴油混合的腥热。小满深吸一口,胸腔里像被塞进一把钝刀,刀背硌人,却也让她第一次感到——原来世界有刀,也有鞘;有深渊,也有绳。
她蹲下身,替阿豆把草鞋绳重新系紧,死结之上再挽一个活扣,方便随时挣脱。系完,她抬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三句话,记住了吗?”
阿豆点头,小手拍自己胸口,又指指耳朵,最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声音轻到没有,像猫。小满笑了,那笑很短,却锋利,足以割开前方所有未知的黑布。
她牵起阿豆,沿着老头木板车留下的深沟,向菜市方向走去。清晨第一辆拉货卡车经过,地面微震,车辙深深压进柏油,像给这座县城刻下一道新伤口,也像替两个流浪的孩子写下第一条可追随的坐标。
背后,批发市场的大铁门轰然合上,回声悠长,像替谁补上一句未说完的叮嘱:
“看车辙,看人色,听鞋底——
活下去,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