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拾荒
上午十点，太阳像被县城上空的扬尘糊住，昏黄却滚烫。林小满把阿豆放在人行道最里侧——靠墙，车辆撞不到；自己走外侧，手心里攥着一根磨尖的自行车辐条，当开路刀。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上课”，课堂是垃圾桶，教材是别人不要的生活。
她先带阿豆站在一所小学的后门外，隔着铁栅栏看学生做课间操。广播体操的拍子一板一眼，像给他们的行动打节拍。小满指着校门东侧的绿色大塑料桶：“记住，这是第一级——学校食堂垃圾桶。”
阿豆踮脚，鼻尖几乎要挤出栅栏格子。桶盖没盖严，露出半截剥掉皮的煮鸡蛋、几瓣橘子、一块只咬了月牙的鸡腿。油脂在晨光里凝成金壳，阿豆的喉咙跟着广播体操的“一二三四”一起滚动。
小满用辐条拨开栅栏边的碎玻璃，声音低而稳：“学生吃剩的东西最干净，时间短，没变质，夏天也能捡。”说完，她让阿豆把袖子当手套，伸进去捞。阿豆第一次下手，抓回那瓣橘子，指尖沾了点点番茄酱，像偷来的胭脂。他把橘子递给小满，小满剥下一丝橘络，放进嘴里，甜味炸开——那是昨夜雨苦之后的第一口糖。她把剩下的塞回阿豆掌心：“自己赚的，自己吃。”阿豆笑得眼睛弯成桥洞，橙色的果肉在舌尖打滚，像把太阳含住。
第二站是县城唯一的肯德基。红白相间的垃圾桶立在门口，盖子印着“谢谢配合”。小满没急着靠近，先带阿豆蹲在马路对面，看人流。外卖员、情侣、戴红领巾的学生，吃完推门就走，托盘往桶口一扣，动作潇洒得像谢幕。
“这是第二级——快餐店。”小满抬手遮挡阳光，“油大、肉多，可也咸，捡了必须找水涮。”她教阿豆分辨时间：午饭高峰后半小时是黄金期，食物暴露不超过两小时；超过两小时，再香也要扔。
阿豆学得认真，用树枝在地上画线，左边写“2”，右边写“0”，表示两小时界限。小满摸摸他头发，短茬子扎手心，像新刷的油漆。她忽然想到自己失踪的弟弟，如果还在，也这么高了。念头一闪即灭，她甩甩头，把回忆倒进垃圾桶，和骨头一起。
第三级是居民楼。老旧的绿色铁桶散发着馊水味，桶壁黏着黑色霉毛。小满把阿豆拦在一步外：“这里最脏，却最可能有‘宝贝’。”她说的宝贝，不是吃的，是“能换钱”或“能看”的东西。
她先用辐条掀开一只鼓胀的黑袋，噗——一股酸腐扑出来，阿豆被呛得咳出眼泪。小满面不改色，划开袋腹，像给世界做简陋的外科手术。里面滚出半袋长毛的馒头、一瓶还剩一口的可乐、几张超市小票。她拣出小票，叠好塞进裤兜——攒多了能换塑料盆，盆又能当澡盆也能储水。
阿豆学着她的样子，去勾另一只袋子，指尖碰到硬壳。他拽出来，是一本被油渍浸了边角的厚书，封面五彩，印着“十万个为什么”。书脊开胶，像咧开的嘴，却笑得骄傲。阿豆不认识字，只觉得重，像捧一块砖。他费力地把书举给小满，眼睛在污迹里闪出两粒火星。
小满愣住。她第一次在学校图书角外看到课外书，那年她七岁，老师把书锁进玻璃柜，说“先学好课本”。此刻玻璃柜碎了，书掉进垃圾山，却爬进她手心。她接过，用衣角擦封面，油渍晕开，像晚霞。她翻开扉页，一行蓝色圆珠笔字迹：
“愿你永远好奇——给未来的小科学家。”
落款被酱油糊掉，只剩“未来的”三个字。小满指尖发抖，觉得那行字是写给此刻的自己。她深吸一口气，把书抱在胸前，像抱住一个发烫的世界。
午后两点，太阳最毒。两人躲进废弃配电房，墙洞形成天然风口。小满把《十万个为什么》放在膝盖上，先教阿豆认封面五个字。她指着“万”字，说：“这是一万只橘子的‘万’。”阿豆跟着念，声音沙哑，却亮。
她翻开目录，挑最短的句子读：“为什么星星会一闪一闪？”她不会解释大气折射，就用自己的方式编：“因为它们眨眼，告诉我们别睡得太死。”阿豆笑出声，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风从洞里灌进去，像给他装了一条秘密通道。
读完两页，小满合上书，用塑料膜包好，塞进阿豆怀里：“书是你的了，但要答应我——每天认五个字，认满一百个，我就带你去学校后门，看真正的小科学家怎么做实验。”阿豆点头，额头抵住书面，像抵住一颗心脏，听见里面“为什么、为什么”的跳动。
傍晚，他们回到小学后门，食堂垃圾桶已经清空，只剩保洁在冲洗地面。水流带着剩饭残渣涌进下水道，发出咕噜咕噜的叹息。阿豆突然跑过去，双手拢在嘴边，对桶里大喊：“谢谢！”声音脆亮，惊起几只麻雀。小满站在原地，鼻尖发酸。她想起早晨自己说“要么咬，要么被咬”，而此刻，阿豆在教她第三种可能——说“谢谢”，像把咬过的世界重新缝合。
她牵起阿豆的手，掌心贴着那本《十万个为什么》的硬壳。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道高，一道矮，像问号和句号，并排写在县城的尘土上。
小满低声规划明天：“早点起，去菜市场，第四级是菜叶，能换兔子草，兔子草能换馒头。”说完，她侧头看阿豆，“等认够一百个字，我们给自己取新名字。”
阿豆用脚尖蹭地，写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科”字，然后抬头，眼睛亮得像第一颗晚星。小满笑了，那笑轻轻，却带着锋口——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从今天起，他们的拾荒袋里，除了食物，还装进了“为什么”。而“为什么”是种子，只要不掉进垃圾桶，就会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