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桥洞初夜
傍晚六点,县城高速立交桥的肚子底下,光线像被拧断的电线,只剩最后一根钨丝还亮着。林小满把阿豆放在桥墩背风侧,自己踩着碎石子来回量步数——七步长、五步宽,头顶水泥板低得能接住呼吸。她扯开一只刚捡到的微波炉纸箱,用石头棱角划去表面“格兰仕”三个字,像划掉自己的原名。纸箱摊开,成了他们今晚的屋顶,也是门,也是墙。
阿豆抱着膝盖看她,眼睛黑得发潮。小满让他把鞋脱了——运动鞋是幼儿园统一发的,鞋底还闪着彩灯,一走就吱呀亮,夜里等于举火把。阿豆摇头,抱鞋更紧,像抱最后一点人间。小满不劝,转身去捡更多纸板,动作干脆,像给自己包一层更大的壳。
天黑得很快,桥洞外车流卷起风,把纸箱吹得呼啦啦鼓翅膀。小满用铁丝头在桥墩裂缝里凿孔,把塑料绳穿过去,再把纸箱四角绑牢,做成斜坡屋顶,低的那侧朝外,高的那侧贴墙——雨水先砸斜坡,再滑进排水沟,淹不到他们。阿豆学她,把小块纸板对折,插进缝隙,当“砖”填空洞。两张小脸被车灯扫得忽明忽暗,像两只在废墟里筑巢的雏鹰。
最后一道工序,小满把半袋臭豆渣撒在桥洞口,十几步外。野狗先闻味,再靠近,给他们留预警时间。阿豆盯着那袋豆渣,咽了口唾沫——他今天只吃了一小口别人扔的烤红薯。小满摸摸他后脑勺,硬茬茬的短发像割手的草:“吐出来也救不了明天,留着当看门狗。”阿豆点点头,把口水又咽回去。
十点,整座桥睡着了,只剩头顶混凝土里嵌钢筋的“咚咚”声,像巨人心跳。小满把阿豆塞进大纸箱,自己侧身堵在开口,右手里攥一根折伞骨,磨得比匕首还尖。伞骨尖端在黑暗里闪一线寒,像星。
她刚闭眼,狗来了。
先是爪子踩碎玻璃的声音,接着是湿鼻子喷气,嗅豆渣,嗅纸箱,嗅到他们的心跳。小满睁眼,黑里有三对绿火,低低地飘。她屏住呼吸,把伞骨慢慢顺出纸箱缝隙,像把天线伸进地狱。第一只狗扑上来,她没刺,只把伞骨横着一挡——“咔”,狗牙咬金属,疼得它嗷一声后退。这一声是号角,其余两只立刻包抄,绕到纸箱后,用爪子扒拉塑料绳。绳子一断,屋顶就塌。
阿豆在箱里抖,膝盖顶住小满后背,像打鼓。小满反手拍拍他,示意数数——她从一数到十,十以内必须做决定。
“1、2……”
她摸到脚边空易拉罐,捏扁,猛地朝桥洞外掷去。铝片撞铁栏,发出“当——”长鸣,火星四溅。狗群被巨响劈开一条缝,她趁隙蹿出纸箱,左肩顶着斜坡顶,右手伞骨直刺最前那只黑狗颈侧。噗嗤,血腥味炸开,像拔开热红薯的焦皮。黑狗跌退,另外两只愣住。小满不追,弯腰捡起半截砖,朝它们脚前狠拍,水泥地溅起白渣。三对绿火终于跑了,一路滴血,像被撕碎的夜。
战斗结束,纸箱屋顶塌了半边,雨没下,风先灌。阿豆爬出来,小手摸到小满左臂——血,不是狗的,是她自己用伞骨时划的,口子不深,却烫手。阿豆用袖口去堵,袖口太脏,越擦越红。小满掰开他手指,吐口唾沫在伤口上,随手抓张干净纸板,按上去:“唾沫能消毒,别怕。”阿豆点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像两粒热豆渣。
他们重新架屋顶。这一回,小满把整块大纸箱横过来,开口朝桥墩,背面朝外,像把船扣过来。自己躺在船舷与桥墩的夹角,阿豆缩进船底。没有塑料绳了,她撕自己裤脚,布条当绳。布条不够,她抽出鞋带——左脚的,留下右脚,方便逃跑。系最后一个结时,她低声对阿豆说:“记住,纸箱不是房子,是壳。壳碎了,就得有刺。”阿豆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写一遍,不会写“碎”,先画一个裂口,再画一根伞骨。
凌晨两点,车流稀疏,整座桥洞突然亮了一下——不是灯,是雨。细线从混凝土接缝漏下,像被黑夜缝进的银针。雨点砸在纸箱顶,噗噗,像无数小手指敲门。小满侧耳听,雨声里混着另一种脚步,轻,却稳。她屏息,伞骨已断,她摸到脚边一块带钉子的木板——新武器。脚步停在桥洞口,一道手电光扫进来,光圈落在阿豆脸上,孩子睫毛瞬间变成银丝。
“谁?”小满的声音劈叉,却硬。
外头沉默两秒,一个老嗓飘进来:“借个檐,雨大。”
小满没答,手电灭了,只剩雨声。片刻,一件塑料雨衣被抛进来,落在她脚边,带着体温。随后是拐杖点地,笃笃,远去。小满攥着雨衣,没追,也没喊谢。她抖开雨衣,把阿豆连同自己一起裹进去,塑料味混着血味,像劣质救生艇。
雨停了,天泛起蟹壳青。小满睁眼,第一件事是检查豆渣袋——被雨水泡烂,引来蚂蚁,黑乎乎一条线,像给死亡写地址。她掰下一小块湿豆渣,塞进阿豆嘴里:“先吃,别嚼,含化。”自己含更大一块,苦得舌根发木,却逼自己咽下去——这是仪式:吞了苦,才有资格尝后面的甜。
纸箱外壳被雨泡得发软,边缘卷曲,像被火烤过的信。小满用伞骨残杆在纸箱内壁画下第一笔:一条竖线,代表桥墩;旁边画三道波浪,代表狗;最底下画一只歪盒子,写“壳”。写完,她抬头看桥洞外——晨雾升起,车灯变成橘色毛线团,车流重新轰鸣。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塞进一把碎冰,凉,却醒。
阿豆在她腋下动了一下,小手摸到那道血痂,指尖停住。小满握住他手指,一起按在伞骨断口上,铁锈沾皮肤,像盖一枚暗章。
“记住,”她声音低,却像磨快的新刀,“街头就是丛林,要么咬,要么被咬。壳碎了,就得长出刺。”
阿豆没说话,只把手指挪到她掌心,写了一个字——他只会写一个字:姐。笔画歪歪,却完整。小满合拢手掌,像把字锁进保险柜。
她最后看一眼塌掉半边的纸箱,像看一座被炮火削平的城。然后背起阿豆,朝桥洞外走。鞋底踩过雨水积洼,水面映出两个小小剪影,一个短发如刺,一个脚尖垂落,像刚被世界吐出的两粒核,却带着全部的苦味与锋芒,去迎接更亮的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