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遇见阿豆 2013年·立春
立春的风从县城废立交桥底穿过，带着纸屑与尘土，像一把钝刀，把冬日剩下的黑一点点削去。天刚亮，灰白的晨光铺在水泥地上，也铺在女孩赤裸的脚背——小满蹲在垃圾桶旁，脚趾冻得发紫，却固执地不肯穿上那只“抢”来的解放鞋。鞋太大，像一条船，她把它挂在脖子上，用草绳系着，鞋底拍打胸口，发出空洞的“咚咚”，像给饥饿打节拍。
垃圾桶是新的，内容物却旧得发臭：烂菜叶、塑料袋、沾着咖喱的饭盒，以及——一根生玉米。玉米被咬过两口，牙印细小，像某种幼兽的试探。小满伸手，把玉米从垃圾堆里拔出，剥开外层，露出里面淡黄色的颗粒，像一排排尚未成熟的牙齿。她犹豫了一秒——饥饿已把胃拧成抹布，每一圈扭转都挤出酸水——正要咬下去，却听见一声细弱的咳嗽。
垃圾桶另一侧，探出一颗圆脑袋。男孩约莫五岁，头发蓬乱如鸟巢，脸上沾着泥与油，却掩不住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他蹲在垃圾与墙的夹缝里，双手抱着那根生玉米，像抱着最后的盾牌，警惕地盯着她，发出沙哑的咳嗽，却硬是没哭出声。小满愣住，玉米停在半空，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剑。她第一次意识到：垃圾桶也有主人，而主人，是个孩子。
她缓缓收回玉米，从怀里掏出半块馒头——那是昨夜在菜市场捡的，已被体温焐得发硬，却仍是她全部的家当。她把馒头掰成两半，一半递过去，一半留在自己掌心，像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分食，即结盟。男孩没有立刻接，而是先低头啃一口生玉米，发出“咔嚓”的脆响，像给饥饿打节拍，也像给“接受”设门槛。小满没有催，只是把拿着馒头的手往前伸了伸，掌心向上，像递出一块浮木，也像递出一面镜子。
终于，男孩放下玉米，伸出黑瘦的小手，指尖碰到馒头，却先碰到她的掌心——冰凉，却带着活的温度。他抬头，眼睛与眼睛相遇，像两盏在黑暗里突然亮起的灯。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清晰：
“姐。”
一个字，像钥匙，拧开了她胸腔里某个生锈的锁。她感到心脏“咔哒”一声跳漏一拍，随后是更猛烈的撞击——那是保护欲，是姐姐的身份，是被童年按进衣柜却从未死去的“人”字，在此刻，被一个孩子重新点亮。
男孩接过馒头，却没有立刻吃，而是把玉米递给她，像完成某种交换，也像确认某种平等。小满接过，剥开，咬下一口，生涩的汁水在口腔里炸开，带着泥土的腥甜，却带着“活”的味道。她咀嚼，他咀嚼，咀嚼声在黑暗里相遇，像两条被饥饿拉长的线，终于交汇成同一个节拍。
“你叫什么？”她问，声音轻得像风穿过纸窗。
“阿豆。”他答，声音带着奶音，却硬要装出大人的沉稳。
“家呢？”
“没了。”他答，手指向远处——立交桥尽头，一片被拆除的棚户区，瓦砾与钢筋交错，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他补充，声音低却平静：“娘走前，说垃圾桶有吃的，我就等。”
小满伸手，把他蓬乱的头发拨开，露出额角一道细长的疤——像是被铁丝划的，已结痂，却仍在渗着细小的血珠。她忽然伸手，把那只挂在脖子上的解放鞋取下来，套在他脚上——鞋太大，像一条船，却好歹隔开了冰寒。她用自己已冻得发紫的脚，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刀背上，却笑了：“姐有鞋，你穿。”
分食结束，结盟生效。阿豆把玉米芯递给她，像递出某种信物，也像递出某种责任。小满接过，却从怀里掏出那支只剩拇指长的铅笔——沈青送的，她用它写过“人”、写过“生”、写过“飞”，如今，她用它写下第三个词——“弟”。写完，她把铅笔芯折断，断芯塞进阿豆手心，像递出一支笔，也像递出一把钥匙：“以后，姐教你写。”
阿豆攥紧断芯，像攥住一块宝石，也像攥住一个未来。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脖子，把脸埋进她肩窝，发出一声极轻的啜泣，却硬是把后续声音咽回肚子，像把“谢谢”咽成“姐”，咽成“保护”，咽成“不再一个人”。小满被他抱住，身体僵了一秒，随后缓缓放松，像一条被拉满的弓，终于找到放箭的方向——她伸手，抱住他，手掌在他瘦削的背脊上轻轻拍两下，像给黑暗盖一个邮戳，也像给未来设一个路标。
分食结束，责任开始。她站起身，把阿豆背起来——他轻得像一捆干柴，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重量，那是“被需要”的重量，也是“保护者”的重量。她赤脚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刀背上，却不再觉得疼——疼痛被责任覆盖，也被希望稀释。她走向立交桥尽头，走向被拆除的棚户区，走向未知，却也走向“不再一个人”。
晨光完全亮起时，她已走出县城，走上通往山外的公路。阿豆趴在她背上，手里攥着断芯，脚上的解放鞋一甩一甩，像一条过大的船，却好歹能载他离开冰寒。她回头，看县城——立交桥在晨光里渐渐缩小，像被风吹散的纸灰，却也看自己的影子——瘦长，赤脚，却笔直，像一根被拉满的弓，却终于找到放箭的方向。她忽然伸手，在空气中的雾气上写下一个字——“人”。写完，她把手掌按在字上，用力，再用力，直到雾气重新聚拢，字迹消失，却留下一个模糊的掌印，像给故乡盖一个邮戳，也像给未来设一个路标。
下一次，当有人提起“遇见阿豆”，她不会再想起生玉米、断芯、解放鞋，她只会想起——阿豆喊“姐”时眼里的光，以及自己肩上突然的重量。而那个重量指向的方向，叫做——保护者，也叫做——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