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死在了出身之上。他父亲就是赫赫有名的三朝太监赫来福,武则天没有他陪着就睡不着觉。你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告诉你,人不仅能生子,而且是老来得子,如假包换。但他不是因为此事而赫赫有名,而是生前著有神技武学《无根之书》。”
“《无根之书》?闻所未闻。”
“这也算是后宫秘事了。当代武学,能与《长生天功》平起平坐者,恐怕也就《无根之书》了。《无铭醉剑》也是他的作品,但与之相比,纯属花拳绣腿。《无根之书》分上下两卷,学成者自有万夫不当之勇,就如当年的赫来福,他曾在武则天的安排下,与鼎盛时期的张果老密战三天三夜并最终胜出。”
“打败张果老?”崔花雨眼睛睁得斗大。
“打败张果老。”阮老板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原来令尊就是为了夺取《无根之书》。”崔花雨如梦初醒,“但书不在赫无铭身上对吗?他只会醉剑。”
“也不在赫来福身上。赫来福就是被我父亲药死的,但他就是死也不肯说出书的下落。”阮老板又仰头喝酒,这杯最干脆。
“赫来福的武功与地位双高,也会受制于人?”
“害人的话只要一句,毒人的药只需一粒。当年我父亲有御医的身份掩饰,他哪里防得住?”
“如此珍贵的秘笈,为何不传给赫无铭?”
“当他年迈,觊觎者甚众,该书是香饽饽,更是烫手山芋。他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太监生子很难的。”
“即便如此,到头来还是害了儿子。但他还能给谁呢?或是索性深藏于某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别乱猜,知者自知。只可惜,只可惜你师父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孬种却因为爱情而卷入了这场斗争之中,白白荒废了一身天分与武功。我对不起他。但他也太丧气了——其实当时我父亲也算是给了我一点点面子,留下了他的命。他应该来找我的。我们可以用余生的美满抵消阴差阳错带来的遗憾。”
“令尊是如何利用我师父的?”
“利用你师父找到了赫无铭。仅此而已,但这就够了。”
有人天生就不能笑,因为笑起来就不是人。回春算一个,阮老板也是,但风格不同。她难得地笑了,满脸笑容,但嘴里脏话连篇,让崔花雨蒙头转向,还不得不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她又说:
“我绝对是全天下见过最多贱人的人了,但从没见过赫无铭那么贱的。他为了躲避追捕,各种乔装,乔装成什么呢?比如孕妇,孕妇装腻了就装接生婆……他甚至可以故意染病、全身流脓数月之久以逃过一劫。全天下只有李腾空与你师父知道他的行踪。但我父亲舍不得动李腾空,所以说你师父就是个扫帚星,爱错了人,也交错了朋友。”
崔花雨为师父喊冤:“这不能叫错。”
阮老板蛮横地说:“我说错,它就不敢是对的。”
喝杯酒冷静一下。“再敬师叔。”崔花雨适时地端起了酒杯,又说:“怎生一个个都是命苦之人呢?”
“自古红尘多作弄。”
“我二姐墨自杨曾说,其实很多时候,人为制造的灾难比起命运的不公往往更加可怕。当年师叔可曾劝阻过父亲?”
“我无法给你一个圆满的解释。但如果你能设身处地为师叔一想——如果你有那么一个强势且孤倔的父亲,除了逃跑之外还能做什么?我娘就曾奋起抗争,但结局呢?她是在告诉我真相之后服毒自尽的。她用‘死’告诉我,只有离开才有活路,才有前途,也才有爱情。”阮老板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同样是无能为力,同样是逃避,但我比李腾空幸运一些。”
然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人沉默,夜沉默,只有干杯的声音。虫鸣密集得让人以为不存在。崔花雨突然说:
“对不起师叔,其实我应该继续隐瞒师父的死讯。”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说与不说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师叔?”
“你不说,他活着;你说了,他也活着——我又没亲眼见到他死,就当你胡说,就当他还活着,继续往下等。”
这叫耍赖,还是叫境界呢?“再敬师叔,”崔花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师叔随意。”
“你看我像是个随意的人吗?”
“……干杯。”
阮老板又痛快地来了一杯,而后说:“小妮子啊,你不小啦,别爱错人了。爱情这东西宁缺毋滥。不,爱情就不是个东西。”
“不怕师叔笑话,我不大懂爱情。”
“你心中最挂念谁?无时不刻无处不在的那种挂念,幸福感满满而又伴随忐忑不安的那种挂念。别犹豫,迅速回答。”
“易枝芽。”
“你长这么大,就对他一人动过心?”
“动心?”崔花雨半吞半吐,“挂念就叫动心?照这么说,我也对木香沉动过心,尤其是在刚认识的时候。”
“凭你这口气,我就明白什么回事了。”
“师叔明白什么?”
“你和狗儿相依为命,你羡慕并渴望能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而木香沉,或者说四季歌的突然出现,圆了你的梦。而当你认识易枝芽的时候,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有什么不同吗?”
“易枝芽让你想起了童年——你面对自己整一个缺失长辈之爱的童年,反而产生了对‘童年’的保护欲,而且有别于亲情。”
“他也是四季歌的一员,我最宠爱的小五弟,怎会有别于亲情?”
“这不是宠爱。你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
崔花雨埋头。少顷,弯腰捡起一片新鲜的落叶。阮老板说:
“动心分很多种,但只有一种是爱情,因此说爱情具有唯一性——我从不信那些一辈子可以爱上两个三个甚至无数个人的人。唯一的才叫爱情,相互奉献;不唯一的叫情爱,各取所需。你爱的是易枝芽。”
崔花雨埋头。少顷,弯腰捡起一片新鲜的落叶。阮老板说:
“你爱的是易枝芽,尽管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
有一袅炊烟在李子林的西南尽头冒尖,很像是加厚了的月光。月亮早就不知去向。崔花雨张望着,但不是为了找月亮,或者其他。张望什么呢?一群早起的鸟儿掠过林间。阮老板说:
“别以为我有生以来只谈了一次不像样的恋爱。我告诉你,阮郎馆就是一个女人的世界。我摸过的女人的心,比你喝过的酒、练过的剑还要多,不管是称重还是数数。”
崔花雨抓起酒坛子,咕噜咕噜喝完,当然不是为了凑数跟人比拼。她并没有因为阮老板的“终审判决”而感到甜蜜,反而增添了一份沉重。尽管这种沉重也有甜蜜的一面。
她拎着空坛子走来走去。她扔掉空坛子坐在了草地上。她又抱着空坛子躺在了草地上。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就看见了易枝芽,好像做梦,但这说法很牵强,因为明明没睡着,何来做梦呢?但她就是看见了易枝芽——他像动物似的四肢并用爬下了床,再爬向窗户,爬出窗户,爬上屋檐。然后躺在屋脊上,翘着二郎腿,啃着鱼干……鱼干忘记带了。
毫不玄幻地说,她梦对了。这就是梦想照进现实的实例。此时此刻,现实中的易枝芽就像她梦的那样——嘴里没有鱼干心里很难受,想回屋拿,又觉得多跑一趟有点亏。矛盾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鱼干占了上风。啃鱼干就像刷牙一样,早上起床不刷牙哪里行?
“老哥早啊。”刚刚爬回屋里就遇见了张果老的脚。
“老弟也不晚。”张果老说着跑开几步,不然易枝芽就会顺着他的脚爬上肩膀。老腰就因为这样闪了的,一直没好透。
你个老不死的。易枝芽一脸不快地坐在窗户底下。忘记干吗来着了。他说:“您一天就知道吃。”
再次回归正常社会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惬意,因为碰上了比赚大钱还难的大事——经张果老确诊,墨自杨将以常人数倍的速度衰老,相当于后天的早衰症。于是他天天和张果老泡在了一起,时刻监督诊疗工程,却也不知不觉中学到了大量的医学知识。也算是个小有医术的人了。
“让老弟笑话了。”张果老送来了早餐。习以为常了,中餐晚餐也是他送。要是让易枝芽去拿饭,清一色是鱼。
既来之则吃之。吃饱了就发牢骚,天天发同样的牢骚,易枝芽说:“再不行我就送姐姐去庐山了。去丢尽您的老脸。”
“你也看到了,最近咱给的药好像有点效果了。”
“好像?您将我姐姐的命拿来打比方啊?”
“……我说老弟啊,你哪儿都好,就舌头没前途。”
“这最多也只能叫短板,哪有样样都强的人?皇帝厉害不,您让他来跟我打一架试试?我用小鸡鸡就能荡平他。”
“……老哥错了行不?”
“行。”
“实话告诉你,我捎信儿给李腾空了。老脸不值几个钱。”
“早就该这样了。我姐姐要是活不了一百岁,我拿您陪葬。”
“应该的,应该的。走吧,上早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