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桥洞夜 2012年·小寒
长途车在县城边缘熄火时,天已黑透。司机拍拍车尾的铁栏,冲里喊:“下车吧,小姑娘,省城还远,得换车。”猪群被惊动,发出“呼噜呼噜”的抗议,小满却在它们的缝隙里愣了半秒——黑暗再次合拢,却没有铜锁,也没有父亲。她赤脚踩在水泥地上,冰寒顺着脚心爬上来,像一条透明的蛇,瞬间钻进骨头。她瑟缩了一下,把脚背在裤腿上蹭了蹭,却听见“嘶啦”一声——那条单裤已薄得经不起摩擦,裂出一道口子,像咧开的嘴,嘲笑她的一无所有。
县城比她想象中大,也比想象中冷。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像被水稀释的彩虹,够不着,也照不到她。她背对灯火,走向黑暗——立交桥下,黑影重重,像一排张大的嘴,等着吞咽被城市吐出的残渣。她选中一条最宽大的桥洞:水泥管道,直径一米五,两头通风,却避雨。她钻进去,像钻进一根被遗弃的血管,血管里没有血,只有风,和偶尔驶过头顶的货车,震得管壁嗡嗡作响,像远处传来的更鼓。
管道里已有“住客”。最里侧,一团黑影微微蠕动,发出沙哑的咳嗽,像破旧风箱被拉动。小满停在管口,不敢再往里走,却听那黑影开口:“丫头,借个边儿。”声音苍老,带着痰音,却意外地温和。她借微光细看——是个老妇,头发蓬乱如鸟巢,怀里抱着一只超市购物袋,袋里塞满硬纸板,像她的铠甲。老妇挪了挪身子,让出半块水泥地,也让她看清对方脚上的鞋:一只男式解放鞋,磨得发秃;另一只,却是她梦寐以求的——崭新的女式胶鞋,鞋面还印着“37”码,与她脚上的旧拖鞋一般大小。
小满道谢,缩进半块地,把身体折成虾米,脚却伸在管外——鞋是湿的,她舍不得让水泥管吸走最后一点温度。她刚合眼,老妇的咳嗽再次响起,带着贪婪的尾音。她感到脚背一凉——那只新胶鞋被猛地拽下,老妇的手像鹰爪,干瘦却有力。她惊叫,却听见对方更低的声音:“丫头,自由就是抢!”话音未落,老妇已抱着购物袋蹿出管口,消失在黑暗里,像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只解放鞋,歪在原地,像被拔掉的牙,空洞地嘲笑她的天真。
鞋被抢走的瞬间,小满第一反应是追——脚刚踏出管口,冰寒便从脚底炸开,像无数玻璃碴扎进皮肤,她立刻缩回。水泥管内壁的温度,相比之下竟成了“暖炉”,她舍不得离开,只能把身体更深地缩进管道,像把 snail 缩进壳,却再也找不到可以遮风挡雨的壳。她抱着那只解放鞋——太大,像一条船,却连一只脚都容不下。她把鞋套在脚背上,像给冰雕盖一层布,却挡不住寒气继续入侵。
她忽然意识到:自由不是车票上的终点,不是逃出衣柜的缝隙,而是眼前这条水泥管——它避雨,却不避寒;它给人空间,却不给人温度;它让人“不在”,却不让人“存在”。饥饿随之而来——胃像被拧紧的湿布,每一圈扭转,都挤出酸水,顺着喉咙往上爬,爬得她眼眶发红。她想起昨天傍晚,长途车司机曾递给她半块硬面包,她舍不得吃,藏在内衣夹层,此刻却找不到——也许掉在猪群里,也许掉在收费站,也许被二十元车费一并带走。她伸手去摸,只摸到那张车票,车票已被体温熨得发烫,却填不满胃的空洞。
半夜,气温降到零下。桥洞顶上的货车一辆接一辆驶过,轮胎碾压水泥板,发出“轰隆”的闷响,像远处的雷声,也像心跳的放大。震动传下管道,震得猪粪与雨水一起飞溅,落在她头发上、脸上,她却顾不得擦——寒冷已麻痹嗅觉,也麻痹羞耻。她把自己折得更小,像把折叠刀,刀口向内,刀背向外,用体温抱住自己,也用疼痛提醒自己:活,就会疼;疼,就会活。
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或者说,晕过去了。梦里,她回到七岁衣柜,黑暗里却有樟脑味;梦见九岁冻田,冰碴却变成刀;梦见十一岁拖拉机,水箱却喷出血。刀、血、黑暗,一齐向她压来,她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把身体更深地缩进壳里——壳却忽然裂开,变成一条缝,缝里透出光,也透出风。她猛地睁眼——桥洞外,天色已微亮,灰白的光像被水稀释的墨,轻轻泼在水泥管口,也泼在她脸上。光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像无数被风吹散的种子,也像无数被命运抖落的残渣。
天亮,带来声音,也带来脚步。第一个走过桥洞的是晨跑的学生,耳机里的音乐漏出节拍,像给这个灰败的世界加一层不合时宜的鲜亮;第二个是赶早市的老农,扁担挑着青菜,扁担吱呀,像给饥饿加一段伴奏。他们都往洞里看了一眼,却没有人停下——小满缩在阴影里,像一块被雨水泡软的石头,与水泥管壁同色,与尘埃同味,与“不存在”同义。她忽然意识到:自由不是“被看见”,而是“不被看见”;不是“有人救”,而是“没人抓”。
她低头,看自己的脚——那只解放鞋已被她穿在脚上,太大,却好歹隔开了冰寒;另一只脚仍赤 裸,踩在水泥地上,像踩在刀背上。她伸手,把脚背上的粪水抹掉,却抹不掉皮肤上的灰黑——那是桥洞的印记,也是自由的印记。她伸手去摸内衣夹层——那张二十元车票还在,却被汗水浸得发软,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她攥紧它,像攥住最后一块浮木,也像攥住第一块基石。
上午十点,阳光终于斜射进桥洞,像一把被拉长的刀,把黑暗切成两半。小满站在光里,看自己的影子——瘦长,赤脚,却笔直,像一根不肯被折断的芦苇。她忽然伸手,在阳光与黑暗的交界处写下一个字——“人”。没有笔,没有纸,只有指尖做笔,尘埃做纸,阳光做灯。写完,她把手掌按在字上,用力,再用力,直到阳光重新聚拢,字迹消失,却留下一个模糊的掌印,像给桥洞盖一个邮戳,也像给未来设一个路标。
下一次,当有人提起“桥洞夜”,她不会再想起粪水、寒冷、抢鞋,她只会想起——阳光里的掌印、解放鞋的温度,以及指尖写下的“人”字。而那个掌印指向的方向,叫做——荒野序章,也叫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