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被追 2012年·冬至清晨
长途货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像一条拖着沉重鳞甲的巨蟒，每转一个弯，都把猪群甩向一侧，也把清晨的雾气甩向窗外。小满蜷缩在车尾的铁笼与车壁之间，脚边的粪水随着车身摇晃，一次次漫过她的脚踝，却带不来丝毫寒意——她的心跳太热了，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那炭是二十元车费，也是“生”字，也是“别再回来”。
天色刚亮，灰白的晨光从山缺口渗进来，照在车顶的“丰收”二字上，也照在她赤 裸的、布满新旧伤痕的膝盖上。她伸手摸向内衣夹层，车票还在，却已被汗水浸得发软，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她深吸一口气，正想再把“人”字写在车顶的雾气上，车身却猛地一震——发动机发出吃力的“哐啷”声，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前方收费站，检查超载。”司机的声音从驾驶窗飘进来，沙哑，却带着见惯不惊的懒散。小满心头一紧——检查意味着停车，停车意味着暴露，暴露意味着被拖回那个按头画押的婚契。她屏住呼吸，把身体往铁笼深处缩，猪群却因减速而骚动，一头白猪猛地转身，鼻尖拱到她手背上，湿凉，却带着体温，像在提醒：别怕，活物会掩护活物。
收费站出现在视野里，灰白色的水泥建筑像一块被刀削过的巨石，横亘在公路中央。栏杆前停着一辆摩托车，车头朝着山路，车灯还亮着，像一枚尚未熄灭的火炭。小满只看了一眼，血液便瞬间结冰——那是林建国的摩托车，车牌被泥糊去一半，却遮不住她熟记于心的锈迹与凹痕。父亲来了，比想象中更快。
摩托车旁站着林建国，他正与收费员交谈，手里捏着一张红纸，借据或婚契，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来了，带着皮带扣的金属味，带着“按头画押”的权威，带着“你早晚是人家的人”的宣判。他抬头，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辆进城的车，扫过猪群，扫过车尾，也扫过她——却暂时没有停下，因为距离，因为雾气，因为猪群散发的腥臭，形成一层天然的屏障。
车身缓缓停下，栏杆却未抬起。收费员敲了敲驾驶窗：“下车，检查超载。”司机嘟囔一句，推门下去，鞋底踏在水泥地上，发出“嗒”的轻响，像踩在小满的神经上。她趁机往铁笼深处缩，猪群因骚动而靠拢，形成一堵活的墙，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听见司机与收费员的对话——
“猪？多少头？”
“三十，准载三十，不多。”
“后面呢？尾厢有人没？”
“有人？有人我喝西北风去？”
笑声飘进来，带着凌晨的困倦，也带着对小人物的轻视。小满却不敢松气，她知道，真正的危险不是收费员，而是摩托车上的父亲——他已开始朝车尾走来，脚步带着酒后特有的踉跄，却带着猎人特有的笃定。
“死丫头——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的回声，像皮带扣在空气里划出冷光。林建国走到车尾，伸手去掰铁栏，猪群因突然靠近的人影而骚动，发出“呼噜呼噜”的低鸣，却也让出一条缝隙——缝隙里，他看见一双赤 裸的、布满伤痕的脚，也看见一双发亮的、却不再恐惧的眼睛。他伸手，去抓女儿的脚踝，像抓住一条即将滑走的鱼，却抓了个空——猪群再次靠拢，形成新的屏障。
“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他咬牙，声音带着被戏弄的愤怒，也带着被欠账的焦急。他伸手去掰铁栏，铁栏纹丝不动，却发出“哐啷”的巨响，像给黑暗加上节拍。小满缩在猪群深处，手指死死攥住那张二十元车费，像攥住最后一块浮木，也像攥住第一块墓碑。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有人在黑暗里擂鼓，鼓点震得耳膜生疼，却也震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清醒——跑，现在，立刻。
司机回来了。他瞥见车尾的骚动，瞥见摩托车，瞥见借据，也瞥见那双被猪群掩护的、赤裸的脚。他愣了一秒，却只用一秒，就做出决定——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小满压在车窗沿的二十元，对折，再对折，塞进林建国手里：“老哥，买包烟，消消气，孩子嘛，一时糊涂。”声音不高，却带着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像给黑暗递上一块垫脚石。
林建国愣住，手指下意识搓了搓纸币——是真钞，却带着陌生人的体温，带着“买路钱”的暗示，带着“别闹大”的警告。他抬头，看司机，看车尾，看猪群，也看女儿——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张脸，却扫不到真相，因为真相被猪群挡住，也被二十元挡住。他犹豫了一秒，却只用一秒，就做出决定——他收起纸币，转身，走向摩托车，脚步带着酒后特有的踉跄，却带着猎人被迫放手的悻悻。
“死丫头，你最好别再回来！”他回头，喊了一句，声音被风撕碎，像给黑暗盖一个邮戳，也像给未来设一个路标。摩托车发出“轰”的闷响，驶出收费站，驶向来路，驶回那个按头画押的婚契，也驶回那个被二十元买通的沉默。栏杆抬起，长途货车再次启动，驶出收费站，驶向山外，驶向省城，也驶向那个被猪群掩护的、赤裸的、却终于自由的“人”。
车身转过山弯，小满钻出猪群，爬到车尾，拉开一点车窗，冷风灌进来，带着雨后土腥味，也带着自由的味道。她看见摩托车尾灯在远处消失，像被风吹散的纸灰，却也看见自己掌心的二十元——被汗水浸湿，却被司机递回，像一场轮回，也像一次升级。她忽然伸手，在车顶的雾气上写下一个字——“人”。写完，她把手掌按在字上，用力，再用力，直到雾气重新聚拢，字迹消失，却留下一个模糊的掌印，像给黑暗盖一个邮戳，也像给未来设一个路标。
下一次，当有人提起“被追”，她不会再想起摩托车、借据、皮带扣，她只会想起——收费站、二十元、猪群，以及司机掌心的茧——粗糙却温暖，像一块被岁月磨平的石头，也像母亲按在她肩上的那只手。而那个掌印指向的方向，叫做——外部世界有盟友，也叫做——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