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像一锅慢慢熬煮的浓汤，从初一开始，滋味便一天天沉淀、变化。对于林晚而言，这锅汤里，既有令人贪恋的温暖与甘甜，也夹杂着一些难以化开的苦涩。
大年初一，家里是真正的热闹。母亲的笑声、弟弟的喧闹、亲戚们的寒暄，像温暖的潮水，将她包裹。父亲林建国今天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虽然话依旧不多，但至少不再像平日那样，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深灰色羽绒服，是母亲年前硬拉着他去买的，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不少。饭桌上，他甚至主动给林晚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虽然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多吃点”，却足以让林晚心里暖上半天。那一刻，她几乎要忘记平日里那个严厉、沉默，甚至有些阴郁的父亲。
初二回外婆家，更是另一番天地。舅舅、姨妈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厨房里永远飘着香味。外婆拉着林晚的手，问长问短，心疼她在学校吃得不好，一个劲地往她碗里添菜。
林晚被这种毫无保留的宠爱包围着，觉得整个世界都柔软了。她和表妹挤在一张沙发上看春晚重播，笑作一团，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然而，这样的快乐，总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却不够持久。初三下午，家里的客人渐渐散去，喧闹退潮，留下一片空荡。林晚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父亲则窝在沙发里，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盯着电视屏幕上模糊的戏曲节目，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如同暮色，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林晚能感觉到，父亲的心情又变差了。也许是因为过年的花销，也许是因为对新一年工作的焦虑，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天性如此，无法长时间地沉浸在快乐里。
他开始变得挑剔，嫌母亲收拾东西太慢，嫌弟弟看电视声音太吵。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林晚低下头，默默地把洗好的碗擦干，放进消毒柜，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怀念起学校宿舍的自由，虽然简陋，但至少情绪是属于自己的，不必时刻被另一个人的阴晴不定所牵引。
这种压抑感在初四达到了顶峰。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林晚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玻璃茶杯。她手忙脚乱地去收拾碎片，心里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果然，父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冰冷而不耐烦：“怎么搞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毛手毛脚的！”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晚努力维持的平静。她蹲在地上，收拾着那些亮晶晶的碎片，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她迅速抹了一把，不想让母亲看见。母亲在一旁打圆场：“哎呀，碎了就碎了，岁岁平安嘛，多大点事。”
可父亲并不罢休，他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林晚，语气更加阴沉：“平安？我看你就是心不在焉！放假回来就知道玩手机，心思根本不在家里！”
委屈、愤怒、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将林晚淹没。她想反驳，想说自己也帮家里做了很多事，想说她只是不小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太了解父亲了，任何辩解只会换来更激烈的指责。
她选择了沉默，这种沉默，是她保护自己最常用，也最无奈的方式。那天晚上，她躲在房间里，听着客厅里父亲低沉的、对母亲抱怨生活压力的声音，久久无法入睡。窗外的烟花偶尔绽放，绚烂却短暂，映照着她孤寂的脸庞。
快乐与压抑，就这样在林晚的春节里交替上演。她像在走一座独木桥，时而踏在阳光灿烂的桥段，时而又步入阴影笼罩的区间。她渐渐学会了在这两种情绪间切换，享受快乐，也承受压抑，只是内心深处，一种对“离开”的期待，悄然生长。
时间，不因任何人的心情而停留。转眼间，就到了大年初六，距离林晚返校的日子，只剩下一天。
这天下午，林晚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帮她检查：“被子叠好了吗？这边天气还冷，厚衣服多带一件……”
这时，爷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进了她的房间。爷爷今年快八十了，身体一直还算硬朗，只是腿脚不太方便。他脸上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是林晚在这个家里最温暖的港湾之一。
“晚晚，要走了？”爷爷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爷爷，明天就走了。”林晚停下手里的动作，扶爷爷在床边坐下。
爷爷看着她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眼神里流露出不舍。“在学校，要好好吃饭，别舍不得花钱。”他顿了顿，忽然轻轻咳嗽了两声，用手捂着嘴，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不适。
林晚心里一紧，连忙问：“爷爷，您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爷爷摆了摆手，笑容有些勉强：“没事，没事，就是有一点点不舒服，可能有点着凉，老毛病了，提一嘴就行，不碍事。”他说着，又咳嗽了几声，声音听起来确实有些虚弱。
林晚心里顿时揪了起来。爷爷的身体一向很好，很少说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或者吃点药？”她急切地问。
母亲这时也走了进来，听到爷爷的话，关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爸，不烧啊。是不是今天风大，出去溜达的时候吹着了？”
爷爷摇摇头：“真没事，就是喉咙有点痒，想咳嗽。你们别大惊小怪的。”他转向林晚，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你安心去学校，别为我担心。爷爷好着呢。”
虽然爷爷一再表示没事，但林晚还是放心不下。她帮爷爷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喝下去。爷爷喝完水，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又开始叮嘱她：“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和同学处好关系。钱不够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啊？”
“我知道了，爷爷。”林晚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对家的眷恋，对爷爷身体的担忧，对即将到来的校园生活的一丝茫然，还有那份因为父亲而产生的、想要逃离的复杂情绪，全都交织在一起。
晚上，林晚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父母的对话。母亲还在念叨爷爷的身体，建议明天去镇上的诊所看看。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爸说没事就没事，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明天一早还要送林晚去火车站，哪有时间？等晚晚走了再说吧。”
林晚的心沉了一下。她理解父亲的务实，甚至是冷漠，但在这一刻，她更希望看到他对爷爷多一点关心。也许，父亲只是不善于表达，也许，他内心也是担心的，只是习惯了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林晚试图这样去理解他，但心底的那点隔阂，似乎并没有因此消失。
返校的日子终于到了。清晨，天还灰蒙蒙的。母亲为她准备了一大包吃的，塞满了她的背包。父亲话不多，默默地帮她把行李箱拎到楼下。爷爷也坚持要送她到门口，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咳嗽也似乎止住了，这让林晚稍稍松了口气。
“爷爷，您回去吧，外面冷。”林晚说。
“哎，好，好。”爷爷挥挥手，“一路平安，到了给家里报个信。”
车子发动了，林晚透过车窗，看着站在门口的爷爷和母亲，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父亲开着车，一路沉默，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声音。
去县城火车站的路有些颠簸。林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一片空茫。春节，这个承载了无数人团圆梦想的节日，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次短暂的充电，也是一次复杂的情感历练。她汲取了亲情的温暖，尤其是爷爷和母亲给予的无条件的爱，但也再次确认了与父亲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到了火车站，父亲帮她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自己小心点。”他依旧是那副言简意赅的样子。
“嗯，爸，我知道了。爷爷的身体……还是让他去看看吧。”林晚鼓起勇气，最后叮嘱了一句。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知道了。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拥抱，甚至没有太多的眼神交流。林晚拉起行李箱，转身走进了候车室。她没有回头，她知道，父亲可能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也可能已经转身离开了。她宁愿相信是前者。
火车缓缓开动，载着她，驶离了这座小县城，驶向她熟悉的大学校园。窗外的风景从乡村变成了城市，林晚靠在窗边，心中的那份压抑感，随着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似乎也渐渐变淡了。而那份对爷爷的牵挂，对母亲的思念，却变得清晰而具体。
她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妈，我上车了，放心。记得让爷爷去看医生。”
很快，母亲回复了：“收到。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爷爷没事，别担心。”
林晚放下手机，轻轻呼了口气。年过完了，家，暂时告别了。新的学期，新的生活，就在前方。她的心情，如同车窗外的天气，阴转多云，或许，还蕴藏着即将放晴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