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车计划 2012年·冬至凌晨
冬至的夜,长得没有边。林家院的灯火终于熄了,最后一缕汽灯芯被掐灭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给黑暗点上了一个省略号。风从山缺口灌进来,掠过前院那棵歪枣树,卷起残余的纸屑与鞭炮灰,也卷起守夜人牛二的酒嗝。牛二是赵家矿上的保安,今夜被派来看守“新娘子”,任务简单:确保天一亮,花轿顺顺当当把人接走。他自认尽职尽责,却扛不住林建国递过来的“庆功酒”——六十度散装白干,两斤装,喝掉一半,人就滑到桌底下,鼾声与远处隐约的雷声混在一起,像两台不同频的发动机,把黑夜搅得更加浑浊。
后院最里侧,小满被反锁在柴房。门是老式木板,外加一把铜挂锁,钥匙挂在牛二腰带上,随着鼾声一起一伏。柴房没有窗,只有墙顶一条通风缝,缝外是一线天,天黑得像被墨汁灌满,连星星都被捂住。她坐在柴堆上,手腕被麻绳勒出的紫痕还未退,却感觉不到疼—— numb 比疼痛更可怕,它让黑暗失去边界,让时间失去刻度,让“明天”变成一口深井,而她正被一点点放下去。
她数自己的心跳,从一数到一百,再倒数回来,却怎么也数不到“出去”。她想起傍晚那碗“定亲饭”,想起父亲油光满面的笑,想起赵家送来的“嫁衣”——大红旗袍,金线绣着龙凤,摸上去像一条冰凉的蛇。她伸手去摸柴堆下的树皮——那里刻着“生”字,血掌印已被风吹成褐色,却仍在,像一块不肯褪色的胎记。她把指尖按上去,木刺扎进皮肤,疼得吸气,却笑了:疼就好,疼证明她还活着,还能走。
子时过半,柴房外传来脚步声,轻得像猫,却比猫更迟疑。小满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缝,听见钥匙碰撞的“叮当”,以及更轻的、被风吹散的叹息。门闩被缓慢抬起,铜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心脏跳漏一拍。接着,一条缝隙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带着雨前土腥味,也带着廉价雪花膏的香气——是母亲。
周玉闪身进来,迅速合上门,手里攥着一团东西,像攥着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她没有点灯,也没有说话,只在黑暗中伸出另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小满的手腕,把那一团东西塞进去——纸币,对折两次,边角被汗水浸湿,带着体温;另一件,是硬纸,长方形,边缘毛糙,带着印刷味。小满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纸币是二十元,纸是长途车票,发车时间——凌晨四点,终点——省城。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心脏开始狂跳,像有人在里面擂鼓,鼓点震得耳膜生疼。她伸手去摸母亲的脸,却只触到一手的湿——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周玉没有让她摸第二下,迅速退后一步,像怕被烫到,又像怕被抓住。她开口,声音轻得像风穿过纸窗:“守夜的醉了……钥匙我拿了……四点,晒场,长途车,别回头。”每个字都像被刀削过,短而锋利,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度。
小满往前一步,想抱住母亲,却被一只手挡住——那只手在她肩上按了一下,再按一下,像给命运盖邮戳,也像给远行设路标。然后,周玉转身,消失在门外,背影被黑夜一口吞掉,连脚步声都被风吹散,仿佛从未出现过。门被重新合上,铜锁轻轻扣合,像给刚才的短暂自由上一个保险栓——这一次,钥匙在屋里,在她手心里。
黑暗重新合拢,却不再是无边沼泽,而是一条有出口的隧道。小满把二十元和车票一并塞进内衣夹层,贴着心口,像贴一块烧红的炭。她不敢深呼吸,怕炭会掉出来,也怕心跳得太响,惊动守夜人。她靠在柴堆上,闭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时间变成黏稠的糖浆,流得极慢,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一条细丝,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母亲按在她肩上的手——那只手布满老茧与裂口,却在最后一刻传递了温度;想起母亲脸上的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属于母亲的泪。她忽然明白:沉默不是墙,是门;门不会说话,却会开门。今夜,母亲用二十元和一张车票,把“沉默”翻译成“走”,也把“忍”翻译成“飞”。
三点整,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像有人在黑暗里划亮一根火柴。小满起身,把柴堆下的树皮撕下一块,用指甲在上面刻字——不是“忍”,不是“逃”,而是“生”。刻完,她把树皮塞进胸衣,贴着车票,像给未来盖一个出生证明。然后,她走到门后,把耳朵贴在木板上,听见外面传来均匀的鼾声——牛二还在睡,鼾声里混着酒嗝,像一台漏气的风箱。
她掏出钥匙,钥匙是冷的,却在她手心里迅速发烫。她轻轻插入锁孔,缓慢旋转——“咔哒”一声轻响,像心脏跳漏一拍。门被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雨后的土腥味,也带着自由的味道。她侧身钻出,赤脚踩在湿冷的泥地上,像踩进另一个纪元。月光突然降临,照在她赤裸的膝盖上,照在她被樟脑熏得发胀的眼睛上,也照在她贴胸的二十元和车票上——世界第一次如此明亮,如此广大,如此危险,也如此自由。
晒场在村外半里,她必须穿过整条村巷。夜深得像墨,她却不敢奔跑,怕脚步声惊动狗,也怕惊动自己——太快,会摔;太慢,会错过。她贴着墙根走,每一步都踩在阴影里,像走在一条被墨汁浸过的绳索上,一坠就碎。路过自家后窗时,她听见父亲的声音——低沉、含糊,却带着笑,像在梦里数钱;也听见母亲的声音——极轻,像风吹过纸窗,却带着压抑的咳嗽。她停下脚步,对着那扇窗,轻轻鞠了一躬——不是告别,也不是感谢,只是给“出生”盖一个戳,再给“离开”设一个起点。
窗内,母亲的咳嗽忽然加重,像被什么呛住,却又迅速压低,变成一丝气音,飘散在黑暗里。小满没有回头,她继续走,走向村外,走向晒场,走向那辆即将带她离开的长途车。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被捆绑的绳索,笔直伸进黑暗,也伸进未知。
四点整,晒场。那辆长途车比想象中破旧,铁皮锈迹斑斑,车灯却亮得耀眼,像一头年迈的兽,仍在尽职地发光。司机蹲在车头抽烟,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远处荒坟里的鬼火。小满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她掏出那张车票,手在抖,声音却稳:“省城,一张。”司机抬头,目光扫过她赤脚、破旧、却发亮的眼睛,没有多问,只伸手接过车票,撕下半张,递给她另一半——动作简单,却像给命运盖了一个出入境章。
她踏上车门踏板,铁皮发出“咚”的闷响,像回应她心跳的鼓点。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村子还在黑暗里沉睡,只有自家院子的方向,隐约漏出一线光,昏黄,像被水稀释的胆汁,也像被岁月风干的旧伤。她收回目光,转身,走进车厢——黑暗里,座位一排排,像无数张开的嘴,却不再是要吞噬她,而是要送她走。她走到最后一排,靠窗坐下,把车窗拉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雨后土腥味,也带着自由的味道。
车门关闭,发动机发出“轰”的闷响,像远处滚动的雷声,也像心跳的放大。车身缓缓移动,驶出晒场,驶上通往山外的砂石路。小满把脸贴在车窗上,看村子的轮廓在黑暗里迅速缩小,看自家院子的那线光迅速消失,看山脊、树木、歪枣树迅速后退,像被风吹散的纸灰。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伸手,在车窗的雾气上写下一个字——“人”。写完,她把手掌按在字上,用力,再用力,直到雾气重新聚拢,字迹消失,却留下一个模糊的掌印,像给故乡盖一个邮戳,也像给未来设一个路标。
车转过一个山弯,村子彻底消失,黑暗变得辽阔,像没有边界的海洋。她收回手,把二十元纸币从内衣夹层掏出,抚平,对折,再对折,压在车窗沿上——纸币上的毛爷爷冲她微笑,像说:去吧,小朋友,世界很大。她也笑了,笑得无声,却异常清晰。她深吸一口气,把黑暗、樟脑、血、字、二十元、车票,一并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吐出的,不再是“忍”,而是“走”;不再是“逃”,而是“飞”。
车继续走,黑暗继续退。她闭上眼,在颠簸里数心跳——一、二、三……数到一百时,她睁开眼,看窗外——天边泛起蟹壳青,像被水稀释的墨,也像被岁月风干的旧伤。她知道,天快亮了,而她的夜,终于过去了。她伸手,在内衣夹层摸到那块树皮——上面刻着“生”,贴着车票,压着二十元,像给未来盖一个出生证明。她攥紧它,像攥住最后一块浮木,也像攥住第一块基石。
黑暗里,她轻声说:
“妈,我走了。”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自己命运的封口,也钉进这个冬至凌晨。车继续走,黑暗继续退,而人,会继续走,也会飞。下一次,她不会再回头的方向,叫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