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倦意,在踏上回乡路的那一刻,就被窗外飞速倒退的绿意和泥土芬芳一扫而空。车窗摇下,暖风灌了进来,带着庄稼和青草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味道。这味道,是城市里任何昂贵的香氛都无法比拟的,它是我记忆的根,是“家”的味道。我的心情像被洗过一样,明净而轻快,连沿途的风景都似乎比记忆中更加鲜活。
老家院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那扇熟悉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不再是呻吟,而像是一首久违的、略带沙哑的欢迎曲。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满院子,将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斑驳而温暖。
二哥就坐在那片树荫里,身边的小木桌上,摆放着几瓶啤酒桌子上已经做好了三四个菜。他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但依旧整齐的牙齿。“你小子,总算舍得回来了!彩盒酒都给你准备好了!”他声音洪亮,沙哑中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爽朗。
我笑着走过去,将礼品放在地上,在二哥对面坐下,顺手拿起一瓶啤酒,“砰”地用牙咬开,泡沫涌出,沾了我一手。“这不是想你了嘛,二哥!再不回来,怕你被河里的鱼精给拐跑了!”
“去你的!”二哥笑骂着,也开了一瓶,和我重重地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在这条河上漂了半辈子,什么鱼精没见过,就怕它们经不住我这身臭汗味儿!”
我们相视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便是我们兄弟间的相处方式,无需多余的寒暄,几句玩笑就能瞬间拉回所有的亲密。
二哥看起来比上次见时更黑了些,也更瘦了,但精神头十足,那双常年被河水映照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沙,但这双手,撑起了我们这个家的半边天。
我们天南海北地聊着,从村里的张家长李家短,聊到我城里的工作琐事。几瓶啤酒下肚,话匣子彻底打开,气氛热烈而微醺。我给他讲城里的趣闻,他给我讲河里的见闻,比如哪里的鱼最肥,哪个水湾藏着老鳖。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我们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一切都惬意得像一幅画。不知怎么的,话题就像一艘偏离了航道的船,悠悠地漂到了鬼故事这片神秘的水域。
“二哥,”我捏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作响,“你这天天在河上漂,几十年了,遇到过什么稀罕事吗?”
二哥正在用牙起另一瓶酒,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有些飘忽,望向院外那条在午后阳光下遥远的河。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自嘲,又像是后怕。
“哪能没遇到过,”他摇摇头,把酒瓶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是……有些事,说不清,也道不明。今儿个酒兴正好,就给你讲个水鬼的故事吧。”
我立刻来了兴趣,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说说看。” 二哥没有立刻开口,他深深地灌了一大口酒,喉结上下滚动。酒精似乎给了他一些勇气,也让他那双看透河水的眼睛变得更加深邃,仿佛此刻正倒映着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夜晚。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大概也是这么个季节,天不冷不热,河里的鱼最是肥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叙事特有的节奏感,“那天晚上,我收网比平时晚了一些。月光特别好,亮得跟白天似的,把整条河都铺上了一层碎银。网里的收获也不错,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还有几条性子凶猛的翘嘴白。最让我高兴的,是网到了一条大鲤鱼。”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比划了一下,“足有三斤多,金鳞赤尾,在月光下闪着光,一看就是肥嫩味美的‘鲤拐子’。我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回家让你嫂子炖一锅鲜美的鱼汤,再配上这小酒,简直是神仙日子。”
“当时,船还在河中央,我停了桨,收好网,就在船边上洗鱼。中间的河水很深,月光下看不见底,我一手拿着把菜刀,另一手按着那条大鲤鱼,给它开膛破肚。你知道的,打鱼的人都利索,三下五除二,鱼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二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我发现他握着瓶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正洗着呢,突然,我感觉水里有点不对劲。”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水流的变化,也不是鱼群游动。就像……就像河底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
“我正在给洗好的鱼控干水,这时我看到水里面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了一只手。” 我的心猛地一揪,仿佛也跟着他一起,置身于那片月光下的河面。 “那只手,直直地朝我手里的鱼抓来。”二哥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仿佛那只手此刻就在我们面前,“我发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只手的样子。它不是活人的手,皮肤是那种泡了很久的惨白色,浮肿得像发面的馒头,指甲又长又黑,卷曲着,像是水底的枯枝。它伸得很慢,但目标明确,就是要抓走我那条鱼。”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身体比脑子快,我吓得一激灵,手里那把锋利的菜刀,想都没想就砍了下去!”就听 “砰”的一声,他模仿着刀刃砍进肉里的声音,沉闷而令人牙酸。 “我清楚地看到,刀刃砍中了那只手的手腕。没有惨叫,没有挣扎。那只手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就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地、不情愿地缩回了水里。紧接着,一缕缕红色的东西从水里冒了上来,在清澈的河水里迅速散开,染红了一大片。”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连手里的酒瓶都变得冰凉。“你……你没被吓傻?” “后来看到出血,我酒慌了。”二哥苦笑了一下,“我紧张地把手里的鱼‘扑通’一声扔回船舱里。我扔下刀,手脚并用地爬到船尾,抓起船桨就拼命往岸边划。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敢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片水!快!”
“我刚划出不远,转身一看,一个浪头在水面上跟着我的小船来了,紧接着就感觉船底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咚’的一声,很沉。紧接着,又是‘咚’的一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重,越来越猛。每一次撞击,都让整条小船剧烈地摇晃,好像随时要散架一样。”
“我当时拼命地划,胳膊酸得像要断掉,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能感觉到,船下的那个东西,不是在无意识地撞击,它是在攻击,是想把船撞翻!我甚至能听到船底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肯定得翻船,一旦掉进水里,后果不堪设想。”
“求生的本能爆发了。我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岸边的灯火,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终于,在船快要散架的时候,我划到了浅水区。船身猛地一震,搁浅在了泥滩上。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提起船舱里那条还在挣扎的鲤鱼,连滚带爬地跳上了岸。”
二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他看着我,眼神里残留着当时的恐惧。 “我一上岸,那撞击声就停了。我瘫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回头望向我的船。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从水里慢慢地、慢慢地爬上了我的船。那影子很模糊,像是用浓烟捏成的,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它在船上爬来爬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那黑影好像放弃了,它停在船边,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隔着很远,但我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然后,它一翻身,悄无声息地跳回了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我听得脊背发凉,手中的酒也放下了,院子里的风似乎也变冷了,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耳语。
第二天,”二哥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天一亮,我就去找了村里一个也靠打鱼为生的人,把那条船便宜卖给了他。我没敢说昨晚的事,只说自己想换条新船。他捡了个大便宜,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 “我以为,只要把船卖了,把那个不祥的东西送走,这件事就过去了。我把那条鲤鱼,回到家,就喂猫了。”
二哥端起酒杯,却发现酒已经空了。我给他满了一杯。
“没想到,才三四天后,我就听说了一个消息。那个买我船的人,出事了。” 二哥说道。
我猛地一怔,“怎么……出事的?”
“听说,他那天夜里也是在那片水域捕鱼。有人半夜起夜,看到他的船还亮着灯,就在河中央。可第二天早上,人不见了,船还在,渔网也还在,就是人没了。后来有人在下游找到了他的尸体,泡得发白,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
二哥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是无法动摇的坚定和恐惧,“官府来查了,说是失足落水。但村里人都传,他是被人拉下水的。也有人说,亲眼看到他自己跳进了水里。不管怎么说,他都死了。死在了那条河里,死在了我的那条船上。”
我沉默了,手中的筷子也停了。
院子里一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二哥沉重的呼吸声和喝酒声。
“二哥,你确定……是水鬼?”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我确定。”二哥斩钉截铁地说,他端着啤酒的手有些抖,“那只手,不是喝醉了酒掉进水里淹死的水鬼,就是水猴子,我砍了它,它记恨我。可是我不在水里,它无法报复,但是它记住了我的船,我把船卖了,它就要了新主人的命。它是在……讨债。”
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无法言说的愧疚。 “这事也怪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去那片水域打鱼。我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靠近那条河。一闭上眼,就是那只惨白的手,和那个爬上船的黑影。”
故事讲完了。二哥和我谁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坐着思考着水鬼当时的想法。